第4章 溺于暗河的茉莉
- 硯月同輝
- 無字硯
- 1254字
- 2025-05-19 16:39:39
龍華烈士陵園的柏樹在雨中沙沙作響,像是誰在翻動一本浸濕的樂譜。林疏月跪在無名碑前,指尖觸到裂縫里滲出的黏液——不是雨水,是某種混著鐵銹的腥甜。她忽然想起1943年蘇州河畔的洗衣婦們,那些被靛藍防霉涂料染成紫色的手指,在搓衣板上敲擊出摩爾斯碼的節奏。野貓從碑頂躍下,叼走她鬢角的干茉莉,花瓣碎在程雪墓前的積水里,浮出一層油膜般的虹彩。
沈硯之的黑綢傘斜插在相鄰的墓碑間,傘骨折斷處露出莫斯科軍工廠的鋼印。林疏月握緊傘柄時,金屬的寒意突然化作1943年圣誕夜的溫度——那夜他握著這把傘,槍管抵住戴仲明的太陽穴,傘尖雨水卻在地上畫著童謠的五線譜。
程雪的指甲縫里卡著鋼琴漆的碎屑。少女跪在琴房地板上,將炸斷的琴弦纏成指環:“林先生,這樣就能把《茉莉花》戴在手上了。”林疏月沒告訴她,那些弦尖涂著氰化物,也沒說三天前在虹口隔離區,自己用同樣的琴弦絞死了告密者。猶太會堂的彩窗被炮火震碎時,安娜正用口紅在鏡面寫“一切為了孩子”,俄文字母“д”的尾巴拖進下水道,被老鼠啃成殘缺的密碼。
此刻陵園的風裹著腐爛的茉莉香,鉆進林疏月的羊毛披肩。管理員老周掃走的落葉堆里,突然飄出半張糖紙——1940年大新公司的米老鼠圖案,背面是程雪稚嫩的鉛筆字:“神仙姐姐的茉莉比蛋糕甜。”她想起戴仲明死前抽搐的嘴角,那顆金牙上沾著同樣的奶油漬,而沈硯之的槍管還冒著青煙。
教堂懺悔室的木門被暴雨沖垮,露出墻縫里生銹的銅鐘。林疏月的盲杖敲擊鐘面時,金屬震顫驚醒了棲息的鴿群。它們爪環上的莫斯科編號在雨中泛光,像無數個懸而未決的句號。鐘內壁刻滿盲文,指尖觸碰的剎那,她聽見沈硯之的聲音混著留聲機的雜音:“東京灣的潮汐漲落,就是《安魂曲》的休止符……”
野貓的嗚咽從鐘樓殘骸傳來。林疏月踩著瓦礫攀上鐘樓,看見一窩幼貓蜷在蘇制電臺的真空管上,它們的瞳孔映出墻面的刻痕——程雪用發卡劃的《采菱謠》簡譜,最高音符號旁刻著戴仲明的軍統編號。雨水沖開磚縫,露出半本《塔木德》,書頁間夾著帶血絲的指甲,紫丁香色的甲油與虹口公園櫻花樹下的證物如出一轍。
猶太會堂的地下室漫著霉味,像泡爛的茶葉。沈硯之將死鴿塞進戴仲明的黃包車座墊時,鴿血染紅了情婦的貂皮圍脖。“你聞到紫丁香混著硝煙的味道了嗎?”他擦著柯爾特手槍,突然哼起俄語版的《茉莉花》,走調的旋律驚動鼠群。林疏月的手術刀抵住他喉結的舊疤,刀尖陷進肉里時,煤油燈爆出火星,映亮墻上的蘇軍海報——微笑的少先隊員捧著麥穗,穗尖沾著程雪中彈時濺出的腦漿。
四十年后的水洼泛起靛藍色漣漪。林疏月攥著鋼琴斷弦,銹跡在無名碑上刮出電碼的節奏。暴雨沖塌了教堂的彩窗,玻璃碎片拼成扭曲的《茉莉花》樂譜。野貓躍上沈硯之的墓碑,耳尖缺口滴落的血珠砸在盲文上,將“信鴿死于鐘樓”的密碼暈染成“毒氣艙未啟封”。
暮色漫過陵園時,新栽的柏樹突然瘋長,樹皮皸裂的紋路像極了沈硯之握槍的手背青筋。林疏月將斷弦系在傘骨折斷處,黑綢在風中鼓脹如垂死的肺。遠處傳來童聲哼唱的《采菱謠》,紅領巾在雨幕中忽隱忽現,而程雪墓前的茉莉花瓣正緩緩沉入地縫,仿佛溺斃于四十年前的蘇州河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