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9日，凌晨三點十七分。

鳴海市夏季流感大爆發已經持續兩周，醫院走廊里擠滿了打點滴的病人。我坐在急診室外的塑料椅上，手里攥著林雅晴的溫度計——三十九度五，水銀柱停在紅色警戒線邊緣。

距離上次臺風天發現賬本已經過去半個月。這期間，衛生部發布了流感預警，全市中小學停課，板藍根沖劑賣脫銷。我和林雅晴跑遍了鳴海市的檔案館，想查清她父親和第三糧庫的關聯，卻始終沒找到決定性證據。

急診室的門開了，穿白大褂的劉大夫走出來，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王立松？病人要住院觀察。“

“這么嚴重？“

“肺部有啰音，懷疑并發支氣管炎。“劉大夫推了推眼鏡，“先去交費吧。“

我接過繳費單，數字后面的零看得人眼暈。轉身時，急診室的簾子被風吹開一條縫，我看見林雅晴躺在窄小的病床上，臉頰燒得通紅，額頭上貼著退燒貼。她身上套著病號服，寬大的領口露出鎖骨處的一片燙傷疤痕，在蒼白皮膚上格外刺眼。

收費處排著長隊，前面的大爺不停咳嗽，唾沫星子飛濺。我摸出錢包，數了數現金——不夠。最后一張信用卡在上周買裝修材料時刷爆了。

“能不能......“我攥著繳費單，“先治療，我天亮去取錢？“

收費員頭也不抬：“下一個?！?

回到急診室，林雅晴正在咳嗽，瘦弱的肩膀一顫一顫。見我進來，她掙扎著想坐起來，被護士按了回去：“別亂動！輸液管要回血了！“

“多少錢？“她啞著嗓子問，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被單。

我搖搖頭：“小事。“

她的眉頭皺了起來，睫毛在燈光下投下細小的陰影：“是不是......不夠？我錢包里還有......“

“躺好。“我把退燒貼按平，“我去去就回?！?

凌晨四點的醫院走廊空蕩蕩的，只有消毒水味和偶爾的呻吟聲。我在IC卡電話亭前停下，撥通了李建軍的號碼。

“喂？“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

“借我五千?！拔抑苯亓水?。

李建軍瞬間清醒了：“出什么事了？“

“林雅晴住院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等著。“

二十分鐘后，李建軍風風火火地沖進醫院，警服外套都沒穿整齊，手里捏著個信封：“給。“

我接過錢，沉甸甸的：“謝了?！?

“那丫頭怎么樣？“

“高燒，可能轉肺炎?！拔肄D身要去繳費，被他攔住。

“等等，“李建軍壓低聲音，“第三糧庫的案子有眉目了?！八麖膬榷堤统鰪堈掌?，“認識這個人嗎？“

照片上是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站在糧庫門口，旁邊停著輛虎頭奔。我搖搖頭：“誰？“

“趙鐵柱的親哥，趙金庫?！袄罱ㄜ娛掌鹫掌?，“九八年糧庫的副主任，現在調去省糧食局了?！?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信封：“林衛東的失蹤跟他有關？“

“不確定?！袄罱ㄜ娍戳搜奂痹\室方向，“但當年那批失蹤的救災糧，經手人就是趙金庫。“

繳費回來時，林雅晴已經被轉進普通病房。六人間，其他床位的病人都睡了，只有她的床頭燈還亮著。她側躺著，輸液管在蒼白的手背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另一只手還緊緊攥著那個油紙包——里面是我們在網吧天花板發現的賬本。

“拿來了？“她啞著嗓子問，聲音輕得像羽毛。

我把繳費單塞進口袋：“嗯?！?

她的眼睛因為高燒而水潤發亮，在昏暗的床頭燈下像兩汪清泉。輸液瓶里的液體一滴一滴落下，她數著似的看著，睫毛隨著節奏輕輕顫動。

“剛才......“她突然說，“我夢見我爸了。“

我拉過椅子坐下：“什么樣的夢？“

“他站在糧倉里，“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油紙包，“背后全是發霉的糧食......“

病房的窗戶沒關嚴，夜風吹動窗簾，送來一絲涼意。林雅晴打了個寒戰，我伸手幫她掖好被角，碰到她肩膀時才發現病號服已經被汗水浸透。

“要換一件嗎？“我問。

她搖搖頭，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王立松，如果我爸真的......“她的手心滾燙，“我是說如果......他真的做了違法的事......“

“賬本上寫得很清楚，“我打斷她，“是你爸發現了趙家的貓膩。“

她的手指微微發抖，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尖有長期寫字留下的薄繭。輸液管輕微回血，鮮紅的血絲在透明管子里格外刺眼。

護士來換藥時，林雅晴已經昏昏沉沉地睡去，但眉頭還皺著，像是夢里也在為什么事煩惱。我輕輕撥開她額前汗濕的碎發，發現她左耳垂缺的那塊比右耳薄很多，像是被反復撕扯過。

“你是她家屬？“護士調整著滴速。

“嗯?！?

“病人體質太差了，“護士小聲說，“血常規顯示嚴重貧血，還有輕微營養不良。“

我看了眼林雅晴瘦削的臉頰和突出的鎖骨，突然想起她總把盒飯里的肉夾給我，說自己“不愛吃油膩的“。

天蒙蒙亮時，她的燒退了些。我出去買了碗白粥，回來時看見她正艱難地伸手夠水杯。

“我來?！拔曳銎鹚?，往她背后墊了個枕頭。

她的頭發亂蓬蓬的，有幾根翹起來，像只炸毛的小貓。病號服領口太大，露出纖細的鎖骨和那片燙傷疤痕。我舀了勺粥吹涼遞過去，她小口啜著，嘴角沾了粒米都渾然不覺。

“賬本......“她突然說，“得藏好?！?

“在李建軍那備份了?！?

她松了口氣，整個人陷進枕頭里。陽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照在她臉上，能看清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她的睫毛在陽光下幾乎是透明的，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王立松，“她突然問，“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勺子磕在碗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我一時語塞，正想搪塞過去，病房門突然被推開——是林母，拎著個保溫桶，眼圈通紅。

“晴晴！“她撲到床前，手指顫抖地摸著女兒的額頭，“嚇死媽媽了......“

保溫桶里裝著雞湯，飄著幾顆枸杞。林母盛了一碗，非要親自喂女兒。林雅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耳根微紅。

“我去買點水果。“我識相地站起來。

走廊盡頭的公用電話亭前，我撥通了周文彬的號碼。這個點他肯定沒睡，果然，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被接起。

“王大偵探？“周文彬的聲音帶著笑意，“聽說你把趙鐵柱送進去了？“

“有個案子咨詢你，“我直入主題，“九八年第三糧庫的貪污案。“

電話那頭傳來翻紙聲：“巧了，我正查這個。趙金庫下周回鳴海，據說要升省糧食局副局長?！?

“有把握拿下嗎？“

“難?！爸芪谋驀@了口氣，“證據不足，而且過了追訴期。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找到林衛東。“

掛掉電話，我站在窗前發了會兒呆。晨光中的醫院花園里，幾個病人在散步，有個穿病號服的女孩蹲在花壇邊，背影很像林雅晴。

回到病房時，林母已經走了，床頭柜上放著洗好的蘋果。林雅晴靠在枕頭上，正在看賬本，見我進來慌忙塞到枕頭下。

“好點沒？“我問。

她點點頭，突然咳嗽起來，瘦弱的肩膀一顫一顫。我趕緊倒了杯水遞過去，她小口啜著，喉結輕輕滾動，水珠順著下巴滑落到鎖骨凹陷處。

“我媽說......“她放下杯子，“趙家的人又去夜市了。“

我攥緊了拳頭：“什么時候？“

“昨晚?！八氖种笩o意識地絞著被單，“說......說我爸欠的債，父債女償?！?

陽光照在她臉上，能看清鼻尖上細小的汗珠和微微發抖的嘴唇。她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

“別擔心，“我拿起床頭的水果刀削蘋果，“有我在?！?

刀刃劃過果皮，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林雅晴突然伸手，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腕：“王立松......“

“嗯？“

“如果......“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如果我爸真的回不來了......“

蘋果皮斷了，掉在地上。我抬頭看她，發現她眼眶通紅，但倔強地沒有哭出來。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在她臉上，將睫毛的陰影拉得很長很長。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突然變得刺鼻起來。我放下水果刀，蘋果只削了一半，果肉已經氧化發黃。林雅晴的手指還搭在我手腕上，溫度比平時高，但比昨晚退燒時已經涼了不少。

“你爸會回來的?！拔野严鲏牡奶O果扔進垃圾桶，重新拿了一個，“等你好起來，我們繼續查?！?

她的睫毛顫動了幾下，在眼下投下細小的陰影。窗外傳來早班護士交接的說話聲，還有推車滾輪劃過地面的聲響。晨光越來越亮，照得她病號服領口下的鎖骨像白玉一樣泛著光。

“你知道嗎，“她突然說，“我爸走的那天，也削了個這樣的蘋果。“

她的手指比劃了一下，正好是剛才蘋果皮斷掉的位置。病號服袖子滑落，露出手腕上那道細長的疤。

“他跟我說......“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等蘋果皮不斷的時候，他就回來了?！?

我喉頭發緊，手里的水果刀差點劃到手指。林雅晴卻笑了笑，嘴角的小梨渦若隱若現：“我那時候真傻，天天練習削蘋果，就為了能讓皮不斷......“

陽光照在她臉上，能看清細小的絨毛和鼻尖上的一粒雀斑。她的眼睛因為發燒而格外明亮，像是含著兩汪泉水。

護士推門進來換藥，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林雅晴乖乖伸出手，護士撕膠布時她皺了皺眉，但沒出聲。我注意到她手背上已經有好幾個針眼，青紫色的淤血在白皙皮膚上格外刺眼。

“今天還要抽血。“護士麻利地換好藥，“家屬去拿一下CT報告。“

走廊上，我迎面撞見劉大夫。他攔住我，遞過來一張檢查單：“病人肺部感染比想象中嚴重，需要加一種進口藥?！?

“多少錢？“

劉大夫說了個數，我攥著檢查單的手指緊了緊。回到病房時，林雅晴正艱難地夠著床頭的水杯，輸液管被扯得筆直。

“我來?！拔胰讲⒆鲀刹經_過去。

她小口啜著水，喉結輕輕滾動。陽光透過玻璃杯，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她的睫毛在光線中幾乎是透明的，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劉大夫說要加藥?！拔抑苯诱f。

她的手指一頓，水杯里的波紋晃了晃：“很貴？“

“還好?！?

她咬了咬下唇，突然從枕頭下摸出個信封：“給?！?

信封里是一疊零錢，最大面額五十，還有幾張糧票。我皺眉：“這是......“

“我攢的?！八椭^，“本來想......等書咖開業買咖啡機用?！?

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尖有長期寫字留下的薄繭。信封邊緣已經磨得起毛，像是經常被打開又合上。

“收好。“我把信封塞回她枕頭下，“咖啡機更重要。“

她抬頭看我，眼睛亮得驚人：“可是......“

“我有辦法?！?

走出醫院時，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我掏出手機，翻到通訊錄最底下那個很久沒撥過的號碼——星海集團營銷部總經理，我的頂頭上司。

“老陳，“電話接通后我直奔主題，“我想預支半年獎金。“

老陳在電話那頭嘆氣：“立松啊，你知道公司規定......“

“我朋友住院了。“

“女朋友？“

我沒否認。老陳又嘆了口氣：“財務那邊我幫你問問，但你得答應下周的招商會必須來。“

掛掉電話，我在醫院門口的小賣部買了包紅塔山。剛點燃，就看見李建軍的大眾警車一個急剎停在面前。

“查到了！“他搖下車窗，滿臉興奮，“趙金庫明天回鳴海！“

煙灰掉在我手背上，燙得我一激靈：“確定？“

“千真萬確。“李建軍壓低聲音，“參加他侄子的婚禮——就是趙鐵柱的兒子?！?

我掐滅煙頭：“地址發我?！?

回到病房時，林雅晴已經睡著了，手里還攥著那張糧票。我輕手輕腳地把CT報告放在床頭柜上，突然注意到她的睫毛是濕的。

窗外，夏日的蟬鳴一陣高過一陣。護士推著藥車從走廊經過，車輪聲漸漸遠去。我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看著輸液管里的液體一滴一滴落下，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林雅晴的樣子——暴雨夜里，她站在巷子口，馬尾辮濕漉漉地貼在頸間，眼睛亮得驚人。

手機震動起來，是李建軍發來的短信：明天上午十點，鳴海大酒店。

我看了眼熟睡中的林雅晴，她的眉頭微微皺著，像是夢里也在為什么事煩惱。我鬼使神差地伸手，輕輕撫平她的眉心。她的皮膚滾燙，呼吸輕輕拂過我的手腕，像片羽毛掃過。

“會找到的?！拔逸p聲說，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聽見。

窗外的陽光越來越烈，照得病房里一片明亮。林雅晴在睡夢中翻了個身，碎發黏在汗濕的額頭上。她的嘴唇微微張著，嘴角還留著那個若隱若現的小梨渦，像是夢見了什么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