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6月5日，入夜。

鳴海市的氣溫已經連續三天突破三十五度，連晚風都帶著燥熱。我蹲在紅星電影院后巷的陰影里，襯衫后背濕透，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不遠處的霓虹燈招牌“紅星歌舞廳“幾個字缺了筆畫，只剩下“紅生歌夕廳“在夜色中閃爍。

距離上次幫林雅晴解決保護費的事已經過去一個多月。這期間，全國掃黑除惡專項斗爭轟轟烈烈展開，鳴海市公安局門口掛上了“堅決打擊黑惡勢力“的橫幅。趙鐵柱那伙人消停了一陣，但林雅晴父親的債務依然像把刀懸在頭頂。

耳機里傳來李建軍的破鑼嗓子：“看到目標沒？“

“沒。“我調整了下藏在領帶夾里的微型麥克風，“你確定趙鐵柱今晚會來？“

“線報說他每周六都在這兒洗錢，“李建軍的聲音混著電流雜音，“記住，你現在的身份是山西煤老板王富貴。“

我扯了扯脖子上勒死人的金利來領帶，這身行頭花了我半個月工資——七匹狼皮帶、鱷魚牌皮鞋，外加一個鼓鼓囊囊的假路易威登手包。手表是地攤買的假勞力士，走起來咔咔響，隔著兩米都能聽見。

歌舞廳后門突然開了，走出個穿亮片裙的女人，四十出頭的樣子，嘴唇涂得鮮紅。她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我身上：“王老板？“

我點點頭，故意操著生硬的山西口音：“紅姐是吧？建軍哥介紹俺來的。“

紅姐上下打量我，目光在我左眉骨的疤痕上停留了幾秒，突然笑了：“跟我來?！?

歌舞廳里冷氣開得十足，空氣中彌漫著廉價香水混著煙酒的味道。紅姐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穿過昏暗的走廊，她在888包廂前停下，輕輕敲了三下門。

門開了一條縫，露出雙警惕的眼睛：“誰？“

“趙哥的客人?！凹t姐側身讓我進去，“玩得開心?！?

包廂里煙霧繚繞，麻將桌旁圍坐著四個人。主位上是個矮胖子，脖子上掛著條拇指粗的金鏈子，正悠閑地嚼著檳榔——趙鐵柱。

“王老板！“趙鐵柱站起來，金鏈子嘩啦作響，“久仰久仰！“

他的手又濕又黏，像是剛抓過油膩的烤鴨。我強忍著惡心握了握，故意晃了晃假勞力士：“趙哥客氣咧！“

麻將桌上堆著幾摞現金和糧票——沒錯，是九十年代那種全國糧票，已經泛黃卷邊。趙鐵柱注意到我的目光，咧嘴一笑：“咱這兒就愛玩點懷舊的?！?

我故意大聲嚷嚷：“俺就稀罕這種老玩意兒！山西老家還有兩箱子呢！“

牌局開始，我故意輸了幾把，一沓糧票推到趙鐵柱面前。他笑得見牙不見眼，金鏈子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包廂音響里放著鋼琴曲《秋日私語》，旋律優雅，和眼前的烏煙瘴氣格格不入。

“趙哥好品味啊，“我指了指音響，“這曲子不賴?！?

趙鐵柱吐了口檳榔渣：“隔壁網吧放的，咱這兒隔音差。“

就在這時，包廂門突然開了。一個穿網吧制服的女孩端著果盤走進來，低著頭，腳步很輕。我的呼吸一滯——林雅晴？

她今天沒扎馬尾，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纖細的脖頸。網吧統一的黃馬甲套在她身上顯得空蕩蕩的，袖口卷了兩道，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果盤里的西瓜切得整整齊齊，每塊大小都一樣，像是用尺子量過。

她放下果盤正要離開，突然看見了我，眼睛一下子睜大，嘴唇微微張開。我趕緊使了個眼色，她立刻低下頭，快步往外走。

“等等?！摆w鐵柱突然叫住她，“新來的？“

林雅晴的后背明顯僵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揪著圍裙邊緣：“是......上周剛來?！?

趙鐵柱瞇起眼睛打量她，目光像黏膩的蛇一樣在她身上游走：“看著面熟啊......你是不是老林家的丫頭？“

林雅晴的臉色刷地白了，睫毛快速顫動，像是受驚的蝴蝶。我猛地站起來，故意把酒杯碰倒：“哎呀！瞧俺這笨手笨腳的！“

紅酒灑在趙鐵柱褲子上，他罵罵咧咧地跳起來。我趁機塞給林雅晴一張小費，低聲說：“后門等我?！?

她的手指冰涼，接過鈔票時輕輕碰了下我的掌心，像片羽毛掃過。等趙鐵柱擦完褲子，她已經不見了蹤影。

牌局繼續，我故意輸得更狠，很快就把“帶來“的十萬塊輸得精光。趙鐵柱笑得合不攏嘴，金鏈子一顫一顫的：“王老板手氣不太行啊。“

“手氣不行，眼力還行。“我壓低聲音，“趙哥，聽說你這兒有好貨？“

趙鐵柱的笑容收斂了幾分：“什么貨？“

“就那個......“我做了個吸粉的動作，“建軍哥說你這兒的有勁兒。“

包廂里的氣氛一下子變了。趙鐵柱盯著我看了幾秒，突然大笑：“王老板找錯地方了！咱這可是正經娛樂場所！“

他嘴上這么說，卻悄悄在桌下比了個“六“的手勢。我裝作恍然大悟，從假路易威登包里掏出準備好的“貨款“：“您看我這記性！建軍哥說的是六號包廂！“

趙鐵柱接過錢，隨手塞給旁邊的小弟：“去，給王老板拿點'土特產'?！?

小弟離開后，趙鐵柱突然湊過來，滿嘴檳榔臭味：“王老板跟建軍很熟？“

“老戰友了，“我故意大著舌頭說，“他轉業前跟俺一個連的?！?

趙鐵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金鏈子硌在麻將桌上發出輕響。這時隔壁網吧突然傳來一陣歡呼，接著是《傳奇》游戲的背景音樂。鋼琴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包廂里只剩下洗牌的嘩啦聲。

小弟很快回來，遞給我個牛皮紙袋。我假裝檢查貨物，實際上在摸袋子的厚度——足夠判趙鐵柱十年了。

“對了，“我狀似隨意地問，“剛才那丫頭，真是老林家的？“

趙鐵柱眉毛一挑：“怎么，王老板看上眼了？“

“俺就隨便問問，“我咧嘴一笑，“長得挺水靈。“

趙鐵柱突然壓低聲音：“那丫頭爹欠我錢，跑路了。你要是真有興趣......“他做了個數錢的手勢，“債務轉讓，人歸你。“

我的手指在桌下攥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臉上還得保持煤老板的油膩笑容：“多少錢？“

“連本帶利，“趙鐵柱吐了口檳榔渣，“二十萬?！?

就在這時，包廂門再次打開。我以為又是林雅晴，抬頭卻看見個穿警服的身影——李建軍帶著人沖了進來，手里舉著搜查令：“都別動！警察！“

趙鐵柱的臉色瞬間慘白，金鏈子嘩啦一聲掉在地上。

包廂里瞬間亂成一團。趙鐵柱猛地掀翻麻將桌，糧票和現金像雪片一樣飛散。他轉身就往包廂角落的小門沖，卻被李建軍一個箭步按住肩膀，反手銬在了暖氣片上。

“王立松！“李建軍沖我喊，“后門！“

我立刻反應過來，抄起茶幾上的煙灰缸砸向窗戶。玻璃嘩啦一聲碎裂，我縱身躍出窗外，正好落在紅星電影院的后巷。月光下，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貼著墻根快速移動——是林雅晴。

“站??！“我故意粗著嗓子喊。

她跑得更快了，帆布鞋踩在積水里啪啪作響。我三步并作兩步追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渾身一顫，猛地轉身，另一只手已經摸向圍裙口袋——那里露出防狼噴霧的金屬瓶口。

“是我?！拔亿s緊壓低聲音。

月光照在她臉上，能看清她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不知是汗還是淚。她的嘴唇顫抖著，胸口劇烈起伏：“王立松？你怎么......“

“任務。“我簡短地說，手指還扣著她的手腕，能感覺到脈搏跳得飛快，“你怎么在這兒？“

“我......“她咬了咬下唇，“看到你進去，擔心......“

巷子那頭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喊叫聲。我拉著她躲進一個廢棄的報亭，空間狹小到幾乎要貼在一起。她的后背緊貼著我的胸膛，我能聞到她頭發上的檸檬洗發水味道，混著一絲汗水的咸澀。

“別出聲?！拔覝愒谒呎f。

她點點頭，發絲掃過我的下巴，癢癢的。黑暗中，她的手悄悄攥住了我的衣角，指節微微發抖。

警察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手電筒的光柱在巷子里掃來掃去。林雅晴的呼吸變得急促，我感覺到她的肩膀在輕輕顫抖。鬼使神差地，我伸手覆在她手背上，輕輕捏了捏。

她的手冰涼，皮膚細膩得像上好的宣紙。過了幾秒，她慢慢翻轉手掌，指尖小心翼翼地勾住我的手指，像只試探的小動物。

腳步聲漸漸遠去。我正要松口氣，突然聽見“啪嗒“一聲——是林雅晴圍裙口袋里的什么東西掉了出來。

月光下，一本巴掌大的小冊子躺在地上，封面上印著《合同法司法解釋》。我彎腰撿起來，發現書頁里夾著幾張糧票，正是今晚賭桌上那種。

“這是......“

林雅晴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手指絞著圍裙邊緣：“我、我只是想......“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聽不見。我翻開小冊子，里面密密麻麻記著筆記，有些地方還用紅筆圈出來。其中一頁折了角，上面寫著“債務利息超過銀行同期貸款利率四倍，超出部分不受法律保護“。

“你混進去多久了？“我問。

“三周。“她低著頭，“網吧和歌舞廳是一個老板，我申請調來送果盤......“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圍裙口袋里還裝著支錄音筆，是那種老式的磁帶型。她跟著我目光看去，慌忙解釋：“我、我沒錄到有用的......趙鐵柱很警惕，從來不談正事......“

巷子口突然傳來李建軍的口哨聲，這是安全信號。我拉著林雅晴走出去，月光照在她臉上，能看清鼻尖上細小的汗珠和微微發抖的嘴唇。

“王立松！“李建軍大步走來，警服領口敞著，手里拎著個證物袋，“收獲不小??！“

他晃了晃袋子，里面裝著賬本和幾包白色粉末。林雅晴看見警服，下意識往我身后縮了縮，手指緊緊攥著我的衣角。

“這位是？“李建軍挑眉。

“朋友?！拔液喍痰卣f，“順路碰上?！?

李建軍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從兜里掏出盒紅塔山：“趙鐵柱撂了，牽扯出好幾個保護傘。你小子立大功了！“

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搖頭拒絕。林雅晴還躲在我身后，呼吸輕輕拂過我的后背，像片羽毛掃過。

“對了，“李建軍突然壓低聲音，“趙鐵柱交代了個事，關于林家那筆債......“

林雅晴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我側身擋住她：“回去再說。“

李建軍會意，拍了拍我肩膀：“行，明天來局里做筆錄?！八戳搜哿盅徘?，又補充道，“帶著你'朋友'一起?！?

警車開走后，巷子里突然安靜下來。月光如水，照在林雅晴蒼白的臉上。她的睫毛低垂，在臉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

“我送你回去。“我說。

她搖搖頭，從圍裙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這個......給你?！?

是張泛黃的糧票，背面用鉛筆寫著幾行小字。我湊近看，發現是串地址和日期——1998年7月12日，鳴海市第三糧庫。

“我在趙鐵柱辦公室看到的，“她輕聲說，“夾在一堆借條里......可能跟我爸有關?！?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糧票邊緣，動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對待什么易碎品。月光下，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尖有長期寫字留下的薄繭。

“明天......“她抬頭看我，眼睛亮得驚人，“我能一起去公安局嗎？“

夜風吹起她散落的碎發，有幾縷黏在唇邊。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替她撥開那縷頭發。她的皮膚冰涼，觸感像上好的絲綢。

“嗯，“我說，“早上八點，紡織廠門口等你?！?

她笑了，嘴角的小梨渦若隱若現。月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銀色的輪廓，像是整個人都在發光。遠處傳來警笛的余音，混著夏夜的蟲鳴，漸漸消散在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