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17日，清晨五點半。

紡織廠家屬院門口的梧桐樹上，知了已經開始叫喚。我蹲在摩托車旁，用扳手擰緊最后一顆螺絲，額頭的汗珠滴在排氣管上，“滋“地一聲化作白煙。臺風過后的第三天，整座城市像被蒸籠罩著，連晨風都帶著黏糊糊的熱氣。

“王、王立松？“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轉頭，看見林雅晴站在樹蔭下，手里拎著個編織袋，身上還是那件淺藍色碎花裙，只是洗得有些發白。晨光透過樹葉間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襯得她皮膚幾乎透明。她赤腳穿著那雙白帆布鞋，沒穿襪子，纖細的腳踝上沾著點泥漬。

“這么早？“我擦了把汗。

她晃了晃編織袋，袋子發出“嘩啦“的響聲：“去早市......買魚。“

我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套著幾個橡皮筋，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臺風夜過去兩周了，她家窗戶上那塊塑料布還沒拆，在晨風中“嘩嘩“作響。

“一起吧。“我踢開摩托車支架，“正好要買螺絲。“

她猶豫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繞著編織袋的提繩：“你......不用上班嗎？“

“今天周六。“我遞給她一個頭盔，“上來。“

她接過頭盔，笨拙地系著帶子，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我實在看不下去，伸手幫她調整下巴處的搭扣，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皮膚，涼絲絲的，像摸著塊玉石。她呼吸一滯，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

早市在兩條街外的河堤邊，還沒到六點就已經人聲鼎沸。魚販的吆喝聲、雞鴨的撲騰聲、討價還價的爭吵聲混成一片。林雅晴輕車熟路地領著我穿過人群，碎花裙擺掃過路邊的菜葉，沾上幾滴露水。

“老周家的魚最新鮮。“她小聲說，眼睛亮晶晶的，“昨天新到的帶魚。“

帶魚攤前圍著幾個大媽，正七嘴八舌地砍價。攤主是個精瘦的老頭，膠靴上沾滿魚鱗，正麻利地給一條鯧魚刮鱗。看見林雅晴，他眼皮一抬：“丫頭，今天帶魚漲五毛。“

林雅晴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手指捏緊了編織袋：“上周不是說好......“

“水產品安全月，“老周指了指旁邊貼著的紅頭文件，“檢疫費漲了。“

我掃了眼文件，是農業部新發的通知。林雅晴咬了咬下唇，從兜里掏出個小本子，翻到某一頁看了看，又默默合上。她的睫毛垂下來，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霾。

“要多少？“老周問。

“兩斤......不，一斤半吧。“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老周麻利地撈起一條帶魚，往秤上一扔：“二十八塊四，算你二十八。“

林雅晴剛要掏錢，我按住她的手腕：“等等。“

我拿起那條帶魚看了看，魚鰓發暗，眼睛渾濁，明顯不新鮮。老周的臉色變了變：“你啥意思？“

“《價格法》第四十二條，“我慢悠悠地說，“以次充好，可以處違法所得五倍以下罰款。“

老周瞪大眼睛：“你、你唬誰呢？“

林雅晴輕輕拽了拽我的衣角，眼神慌亂。我沖她搖搖頭，從攤位上拿起一份《鳴海晚報》——正是農業部開展“水產品安全月“的專題報道，上面印著舉報電話。

老周的臉一下子垮了：“哎呀，大兄弟，有話好說......“他趕緊換了條新鮮的，“這條，這條絕對好！“

新魚上秤，老周偷偷往下按了按秤盤。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還有，《計量法》第二十七條，使用不合格計量器具，沒收違法所得。“

老周的手僵在半空，額頭滲出冷汗。旁邊幾個大媽開始指指點點，有個穿花襯衫的甚至掏出小本本記起了筆記。

最后我們拎著三斤新鮮帶魚離開時，老周的臉黑得像鍋底，但還是往袋子里多塞了兩條小黃魚。林雅晴抱著戰利品，眼睛亮得驚人，嘴角的小梨渦若隱若現：“你怎么懂這么多法律條文？“

“部隊里學的。“我輕描淡寫地說，“偵察兵要背各種條例。“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碎發被晨風吹起，掃過白皙的頸側。走到半路，她突然蹲下來，撿起路邊被人丟棄的泡沫箱：“這個可以做書咖的收納盒。“

泡沫箱上印著海鮮市場的紅章，邊緣有些破損。她像撿到寶似的抱在懷里，手指輕輕撫平翹起的邊角，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什么珍貴物件。

“你收集這些......“我指了指編織袋里越來越多的“破爛“——易拉罐、包裝繩、舊報紙，“都是為了書咖？“

她點點頭，耳根微紅：“能省一點是一點。“

陽光漸漸強烈起來，照在她纖細的手臂上，能看清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尖有長期寫字留下的薄繭，手腕上那道細疤在陽光下泛著淡粉色。

走到路口時，她突然停下腳步：“那個......能再陪我去個地方嗎？“

林雅晴帶我拐進一條小巷，盡頭是家五金店。櫥窗里擺著各式各樣的鎖具和工具，在晨光中泛著金屬冷光。她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手指絞著編織袋的提手：“我想買把新鎖......家里的壞了。“

店老板是個滿臉褶子的老頭，正就著收音機聽《早安中國》。見我們進來，他瞇著眼打量林雅晴：“丫頭，又來了？“

又？

林雅晴的臉一下子紅了，低頭從兜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今天......錢夠了。“

老頭慢悠悠地從柜臺底下拿出個小盒子：“喏，給你留著呢。“

盒子里是把銅掛鎖，樣式很老，但做工扎實。林雅晴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手指輕輕摩挲著鎖身，像是在確認什么。老頭瞥了我一眼：“這回帶幫手了？“

“他......“林雅晴的耳尖更紅了，“是朋友。“

我拿起鎖看了看，鑰匙孔周圍有新鮮的劃痕：“有人撬過你家門？“

她渾身一僵，睫毛快速顫動了幾下：“前幾天......趙鐵柱的人來過。“

老頭嘆了口氣，從柜臺里又拿出個鐵質插銷：“送你的，裝門框上用。“

走出五金店，林雅晴把鎖緊緊抱在胸前，像是捧著什么珍寶。陽光照在她發頂，能看清幾根不聽話的碎發翹著，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她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嘴角那兩個小梨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緊繃的弧度。

“王立松，“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如果......如果有人來收保護費，該怎么辦？“

我停下腳步：“誰要收保護費？“

“菜場新來的那伙人，“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說要每個攤位交兩百塊，不然就......“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個字幾乎聽不見。

“就怎樣？“

“就砸了我媽的炒冰攤。“她終于抬起頭，眼睛濕漉漉的，“我媽不知道這事，我瞞著她的。“

陽光穿過樹葉間隙，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她的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不知是汗水還是別的什么。我伸手接過她懷里的鎖和泡沫箱，分量不輕，難以想象這個細胳膊細腿的姑娘是怎么一路抱過來的。

“帶我去看看。“我說。

炒冰攤在夜市最角落的位置，是輛改裝的三輪車，車身上“98抗洪紀念“的字樣已經褪色。攤位上蒙著塑料布，用磚頭壓著四角。林雅晴蹲下來，熟練地解開繩結，露出里面的設備和幾張折疊凳。

“我媽晚上六點出攤，“她輕聲說，“做到凌晨兩點。“

我注意到車把手上纏著幾圈膠布，應該是經常修理的痕跡。攤位底下藏著個小鐵盒，林雅晴掏鑰匙時，手腕上的舊傷又露了出來——這次我看清了，是道很深的割傷，已經泛白，像是很久以前的傷口。

鐵盒里整整齊齊碼著零錢，最大面額是十塊。她數出幾張，又猶豫著放回去兩章：“這個月的房租還差......“

“他們什么時候來？“我問。

“一般是......“她話沒說完，三個穿花襯衫的男人就晃了過來。領頭的是個刀疤臉，脖子上掛著條假金鏈，老遠就嚷嚷：“小丫頭，錢準備好了沒？“

林雅晴的手指猛地攥緊鐵盒邊緣，指節發白。我往前一步，擋在她和刀疤臉之間：“什么錢？“

刀疤臉上下打量我：“你誰啊？“

“星海集團，王立松。“我故意亮出工作證，“這片區歸我們物業管，沒聽說要收什么費用。“

工作證是李建軍幫我搞的假證，但燙金印章看起來足夠唬人。刀疤臉果然猶豫了，金鏈子在陽光下閃著廉價的光：“兄弟，混哪條道的？“

“治安大隊李建軍是我戰友，“我慢悠悠地說，“要不要叫他來聊聊？“

刀疤臉臉色變了變，后退半步：“誤會，都是誤會......“他沖兩個手下使了個眼色，灰溜溜地走了。

林雅晴還蹲在原地，鐵盒在懷里抱得緊緊的，像是怕人搶走。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嘴唇微微發抖：“就這樣......解決了？“

“暫時吧。“我蹲下來幫她整理攤位，“下次他們再來，你就說認識李建軍。“

她突然笑了，眼睛彎成月牙，嘴角的小梨渦又露了出來。陽光照在她臉上，能看清鼻尖上幾顆小小的雀斑和睫毛投下的細密陰影。她的手指輕輕拂過鐵盒邊緣，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什么活物：“謝謝你......又幫了我一次。“

“順手的事。“我拿起她收集的那堆“破爛“，“這些真要拿來開店？“

她用力點頭，碎發跟著晃動：“泡沫箱可以做書架隔層，易拉罐能改造成筆筒......“說起這些，她的眼睛亮得驚人，手指在空中比劃著，像是已經看到了成品。

回程路上，她堅持要請我吃早飯。路邊攤的豆漿冒著熱氣，她小口啜飲著，嘴角沾了點白沫都渾然不覺。陽光透過塑料杯，在她手指上投下琥珀色的光斑。

“王立松，“她突然放下杯子，“你為什么會退伍？“

問題來得突然，我愣了一下。她的眼睛清澈見底，沒有試探也沒有算計，純粹是好奇。

“服役期滿，“我輕描淡寫地說，“就退了。“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再追問。早餐攤的收音機里正在播放《新聞和報紙摘要》，說今年夏季征兵工作即將開始。林雅晴聽著聽著，突然說：“我爸......以前也是當兵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主動提起父親。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豆漿杯，指尖被燙得微微發紅：“他總說，當兵的人......骨頭硬。“

陽光越來越烈，照得人睜不開眼。她瞇起眼睛的樣子像只曬太陽的貓，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遠處傳來貨輪的汽笛聲，混著早市的嘈雜，像是這座城市特有的背景音。

“走吧，“我站起來，“送你回去。“

她抱著那堆“破爛“跟在我身后，腳步輕快得像只小鳥。路過廢品站時，她突然停下，從垃圾堆里抽出一塊舊木板：“這個......可以做招牌！“

木板邊緣有些腐朽，但中間部分還算完好。她像撿到寶似的抱在懷里，臉上沾了灰都顧不上擦。陽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暈，像是整個人都在發光。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或許她的書咖真能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