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3日，傍晚五點半。

收音機里的女播音員聲音斷斷續續：“今天是2004年4月3日......天氣預報......臺風'浣熊'將于今晚登陸......請市民做好防范......“我擰緊摩托車最后一顆螺絲，抬頭看了眼天色。西邊的天空已經黑得像潑了墨，云層壓得極低，遠處傳來悶雷般的轟鳴。

修車鋪的老李頭正在收拾工具：“立松，趕緊回吧，這雨馬上就要來了。“

我剛跨上摩托，口袋里的諾基亞突然震動起來。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接通后傳來林雅晴急促的呼吸聲：“王、王立松？“

她的聲音被風聲撕得破碎，背景音里夾雜著金屬碰撞的脆響。我握緊手機：“怎么了？“

“我家的窗戶......“她的話被一陣刺耳的摩擦聲打斷，“臺風......玻璃碎了......“

“地址。“我擰動油門，“馬上到。“

紡織廠家屬院在城東老區，我頂著越來越大的風一路疾馳。雨還沒下來，但空氣已經濕得能擰出水，風吹在臉上像鈍刀子割肉。拐進巷子時，我看見林雅晴站在三樓陽臺，正試圖用膠帶固定一塊搖搖欲墜的玻璃。她的馬尾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發絲抽打著臉頰，身上那件淺藍色碎花裙像旗幟一樣獵獵作響。

“下來！“我停好車，朝樓上喊。

她沒聽見，還在和那塊玻璃較勁。我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樓，敲門聲淹沒在呼嘯的風聲里。正要再敲，門突然開了條縫，露出半張皺紋密布的女人的臉——是林雅晴的母親，圍著條沾滿油漬的圍裙，手里還抓著把鍋鏟。

“阿姨，“我提高音量，“我是王立松，來幫忙的。“

她狐疑地打量我，目光在我左眉骨的疤痕上停留了幾秒，才側身讓開：“晴晴在陽臺......“

屋里比想象中整潔，但家具都很舊。墻角供著尊關公像，香爐里插著三支燃了一半的香。陽臺上，林雅晴正踮著腳夠那塊碎玻璃，裙擺被風吹得翻飛，露出纖細的小腿。她聽見腳步聲回頭，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你真的來了！“

“讓開。“我從工具包里掏出膠帶和剪刀，“這玩意兒得從外面固定。“

她猶豫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裙擺：“太危險了......“

我沒廢話，直接跨上窗臺。風立刻灌進來，吹得我瞇起眼。玻璃窗框已經變形，碎了一半的玻璃碴子像獠牙一樣支棱著。我探出身子，能看見樓下停著的摩托已經快被狂風吹倒。

“按住這邊。“我把膠帶遞給她。

她靠過來，手臂貼著我的，皮膚冰涼。陽臺空間狹小，她身上那股檸檬洗發水的味道混著風里的土腥氣，莫名讓人安心。我飛快地用膠帶在玻璃上貼出個“米“字，她配合得很默契，手指靈活地幫我撕斷膠帶，偶爾碰到我的手背，觸感像塊溫潤的玉。

“好了。“我從窗臺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長舒一口氣，緊繃的肩膀終于放松下來。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赤著腳，腳趾凍得發紅，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像一排小小的貝殼。

“謝謝......“她剛要說什么，一陣狂風突然撞碎了我們剛修好的玻璃。

碎片四濺，我下意識把她往懷里一帶，轉身用后背擋住飛濺的玻璃碴。她整個人僵在我懷里，呼吸急促，睫毛像受驚的蝴蝶翅膀一樣顫動。

“沒事吧？“我松開手。

她搖搖頭，耳根通紅，手指慌亂地整理著被風吹亂的頭發。有幾縷發絲黏在她汗濕的頸間，像黑色的溪流蜿蜒而下。

“立松！“林母在廚房喊，“來搭把手！“

廚房里，煤氣灶上的鍋正滋滋作響。林母麻利地翻動著鍋里的青菜，指了指角落的煤油爐：“幫我點上，煮個湯。“

煤油爐是老式的那種，鐵皮外殼已經泛黃。我剛蹲下準備點火，林雅晴就擠了進來：“我來吧。“

她熟練地擰開油閥，用火柴點燃芯子。火苗“噗“地竄起來，映得她臉頰發亮。廚房太小，我們三個成年人轉個身都困難。她彎腰時，后頸露出一小塊白皙的皮膚，上面有個小小的褐色胎記，像片花瓣。

“你們坐著，“林母把菜盛出來，“我去買點饅頭。“

“媽！“林雅晴抓住她的胳膊，“外面要下雨了......“

“不遠，五分鐘就回來。“林母解下圍裙，從門后拿出把舊傘，“你招呼客人。“

門關上了，屋里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煤油爐的嗡嗡聲和窗外的風聲。林雅晴站在灶臺前，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圍裙邊緣：“你......餓了嗎？“

“還行。“我看了看四周，“你家沒男人？“

她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我爸......很久沒回來了。“

煤油爐的火光映在她臉上，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陰影在微微顫抖。我識趣地沒再問，轉而研究起那個煤油爐：“這玩意兒有些年頭了。“

“九八年的，“她聲音輕了些，“抗洪救災發的。“

爐子側面果然印著“98抗洪紀念“幾個褪色的紅字。我撥了撥調節閥，火苗立刻躥高了：“還能用。“

她抿嘴笑了笑，從櫥柜里拿出幾個軍用罐頭：“我媽囤的......你會煮嗎？“

罐頭是09式單兵自熱食品，部隊里常見的那種。我挑眉：“你媽怎么有這個？“

“我爸以前......“她低頭用開罐器撬著蓋子，“帶回來的。“

罐頭里的飯菜已經凝固成塊，我把它架在煤油爐上加熱。林雅晴站在旁邊，不時攪動一下，火光映在她眼睛里，像是點燃了兩盞小燈。

“你爸是警察，“我突然問，“怎么會有軍用品？“

她的手一抖，勺子碰在鍋邊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后來轉業到武裝部。“

鍋里的罐頭開始冒泡，香氣彌漫開來。窗外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炸雷響起，大雨終于傾盆而下。

雨水像瀑布一樣砸在窗臺上，剛才沒清理干凈的玻璃碴被沖得嘩啦作響。林雅晴小跑著去關廚房的窗戶，雨絲還是掃進來打濕了她的袖口。她手忙腳亂地擰緊窗鎖，發梢沾了水，黏在頸側像條黑色的小蛇。

“你媽帶傘了嗎？“我問。

她愣了一下，突然臉色發白：“那把傘......骨架斷了三根。“

話音未落，門鎖轉動的聲音傳來。我們同時轉頭，看見林母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手里那把舊傘果然只剩幾根鐵架子可憐兮兮地支棱著。她的頭發全貼在臉上，花白的發根因為染發不均而斑駁交錯。

“媽！“林雅晴沖過去，抓起毛巾就往她頭上按，“不是說等雨小點再去嗎？“

林母擺擺手，從懷里掏出個塑料袋：“趁饅頭鋪沒關門......“袋子里幾個白饅頭居然一點沒濕。

我接過滴水的傘，發現斷口處有被鉗子反復修過的痕跡。林雅晴已經推著她媽去里屋換衣服，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急促：“你感冒才剛好......“

廚房里只剩下我和那鍋咕嘟冒泡的罐頭。我嘗了嘗，咸淡剛好，又加了些青菜進去。煤油爐的火光在墻上投下晃動的影子，雨聲像是要把整個世界淹沒。

林雅晴回來時換了身衣服，寬大的家居服顯得她更加瘦小。她手里抱著條毯子：“你......要不要換一下？“

我低頭才發現，自己的T恤后背濕了一大片，大概是擋玻璃時沾的水。接過毯子時，我注意到她手腕內側有道細長的疤，像是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劃過。

“你手上......“

她迅速把手背到身后，耳根通紅：“小時候不小心。“

我們都沒再說話，安靜地擺碗筷。林母換好干衣服出來，頭發還滴著水，但精神頭不錯：“立松啊，今天多虧有你。“

三個人的晚餐在呼嘯的臺風天里顯得格外溫暖。林母的手藝很好，簡單的青菜炒出了肉香味。林雅晴小口咬著饅頭，時不時偷瞄我一眼，被發現就趕緊低頭，睫毛像小扇子似的垂下來。

“晴晴說你在星海集團上班？“林母給我夾了塊雞蛋。

“嗯，營銷部。“

“好單位啊。“林母眼睛亮了起來，“我們家晴晴明年就大專畢業了，學旅游管理的......“

“媽！“林雅晴急得在桌子底下拽她媽的衣角，臉漲得通紅。

我看著她泛紅的耳尖，突然想逗逗她：“星海最近在招導游。“

她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筷子懸在半空，一粒米飯粘在嘴角都忘了擦。林母樂得直拍腿：“你看看，這不巧了嗎！“

窗外又一道閃電劃過，緊接著整個屋子陷入黑暗。停電了。

林母熟練地摸出蠟燭點上，火光映著林雅晴呆住的臉，那粒米飯還頑固地粘在她嘴角。我鬼使神差地伸手，用拇指擦掉了它。她的嘴唇柔軟濕潤，觸感像剛剝殼的荔枝。

我們同時僵住了。

“抱、抱歉。“我縮回手，指尖發燙。

燭光下，她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睫毛投下的陰影不停顫動。林母適時地清了清嗓子：“我去看看后窗關嚴沒。“

小小的廚房里只剩下我們倆，蠟燭的火苗被不知哪來的風吹得東倒西歪。林雅晴突然站起來：“我、我去拿手電......“

她轉身太急，膝蓋撞到了桌腿，疼得“嘶“了一聲。我扶住她，手掌貼著她冰涼的手臂。煤油爐的光映在她側臉上，能看清她鼻尖上細小的汗珠和微微發抖的嘴唇。

“小心點。“我說，聲音比想象中啞。

她的手輕輕搭在我手腕上，指尖冰涼：“王立松......“

就在這時，陽臺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像是有什么重物砸了下來。我們沖出去一看，原來是樓上的花盆被風刮落，正好砸在我們剛修補的窗戶上。玻璃徹底碎了，雨水夾雜著碎渣灌進來，打濕了半邊窗簾。

“完了......“林雅晴喃喃道，臉色發白。

我卷起袖子：“有塑料布嗎？“

十分鐘后，我們站在狂風大作的陽臺上，用圖釘把一大塊塑料布釘在窗框上。林雅晴死死拽著布料的另一頭，整個人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的家居服濕了大半，貼在身上勾勒出纖細的腰線。

“釘子！“我伸手。

她趕緊從嘴里吐出幾枚圖釘——剛才情急之下，她居然把釘子含在唇間，像個小裁縫。我接過還帶著她體溫的釘子，指尖碰到她柔軟的嘴唇，心頭突然一顫。

塑料布總算固定好了，雖然被風吹得鼓起來像個氣球，但至少擋住了大部分雨水。我們癱坐在濕漉漉的地板上，累得直喘氣。林雅晴的頭發全散了，濕漉漉地披在肩上，有幾縷黏在臉頰邊，像水墨畫里的柳枝。

“你......“她喘著氣說，“要不要換件干衣服？“

我低頭看看自己濕透的T恤，又看看她同樣狼狽的樣子，突然笑了：“你先換吧。“

她也笑了，眼睛彎成月牙，嘴角的小梨渦若隱若現。燭光中，她伸出小拇指：“今天......謝謝你。“

我勾住她冰涼的手指，發現她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尖有長期寫字留下的薄繭。屋外風雨交加，塑料布被吹得嘩啦作響，而我們坐在這一方小小的干燥角落里，像兩個逃過風暴的幸存者。

林母端著新點的蠟燭走過來，光暈里三個人的影子投在墻上，被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