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22日，冬至，鳴海市氣溫驟降至零下五度。

醫院的暖氣片發出輕微的嗡鳴，我坐在病床邊的塑料椅上，削著第三個蘋果。林雅晴——不，現在該叫她晴晴了，自從三天前她在半夢半醒間嘟囔著“立松哥，我想吃蘋果“，這個稱呼就再也沒改過來。

窗外飄著細雪，病房里的電視機正播放著股市休市的新聞。晴晴靠在搖起的病床上，穿著寬松的淺藍色病號服，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纖細的脖頸。槍傷已經好轉，但醫生說要觀察兩周才能出院。

“給。“我把削好的蘋果遞過去。

她接過蘋果，指尖輕輕擦過我的手掌，像片羽毛掃過。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細密的光影。她的臉色比前幾天紅潤了些，但嘴唇還是有些蒼白，嘴角那兩個小梨渦在咀嚼時若隱若現。

“我媽呢？“她小口咬著蘋果問。

“去市場買羊肉了，“我指了指窗外，“今天冬至，羊肉漲到二十五塊一斤。“

晴晴的眼睛亮了起來：“要包餃子嗎？“

“嗯，韭菜羊肉餡。“我擦了擦水果刀，“你媽說等你出院再補過。“

她的睫毛垂下來，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我想回家......“

這聲“回家“讓我的心跳漏了半拍。自從上周醫生允許她進食，我每天變著花樣帶飯，而她總說想吃我做的軍用罐頭燉白菜——臺風夜在她家吃過的那道菜。

“再忍幾天。“我伸手拂去她發間并不存在的灰塵，“書咖已經重新裝修好了，就等你回去掛牌。“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病號服的紐扣，陽光照在上面，能看清指節處細小的紋路和修剪得圓潤整齊的指甲。那顆紐扣松了，線頭搖搖欲墜。

“有針線嗎？“我問。

晴晴從床頭柜抽屜里掏出個小針線包——是她媽媽留下的，上面還印著“紡織廠三八紅旗手“的字樣。我接過針線，她的手卻沒收回去，而是輕輕搭在我的手腕上。

“立松哥，“她的聲音很輕，“那天在碼頭......你為什么要沖出來？“

針尖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我想起雪夜里那抹紅色身影，想起她掛在鐵梯上搖搖欲墜的樣子，想起玻璃瓶里那些冰冷的石英砂。

“因為......“我穿針引線，故意轉移話題，“你的紐扣要掉了。“

她輕輕“哦“了一聲，卻沒有移開手。病號服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我縫紐扣時，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臉上，溫暖又柔軟。

紐扣剛縫好，病房門就被推開。林母拎著大包小裹進來，圍裙上沾著面粉：“晴晴，看媽買了什么！“

她從塑料袋里掏出一盒鮮紅的山楂：“醫生說可以吃點兒開胃的。“

晴晴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像看到魚的小貓。她伸手去拿，病號服隨著動作微微敞開，露出鎖骨上那片已經淡化的燙傷疤痕。林母絮絮叨叨地說著菜價，突然從包里掏出個紅色塑料袋：“差點忘了，這是你的。“

袋子里是那件被子彈打穿的紅色羽絨服，洗得干干凈凈，破洞處縫了朵藍色的小花。晴晴把羽絨服抱在懷里，手指輕輕撫過那朵花，睫毛微微顫動。

“媽......“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爸當年第一次受傷，“林母整理著買來的食材，“我也是這么給他縫的。“

陽光透過窗簾照在這對母女身上，勾勒出相似的輪廓。晴晴低頭嗅著羽絨服，鼻尖微微發紅，像是聞到了家的味道。

“立松啊，“林母突然轉向我，“晚上來家吃餃子吧？老林今天復查，醫生說恢復得不錯。“

我正要回答，晴晴輕輕拽了拽我的袖子：“來嘛......“

她的手指冰涼，觸感卻像火一樣燙。病號服的領口歪斜著，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膚和纖細的鎖骨。陽光照在她臉上，能看清細小的絨毛和鼻尖上的一粒雀斑。

“好。“我聽見自己說。

林母滿意地點點頭，又絮叨了一會兒才離開。病房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心電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晴晴抱著那件羽絨服，像是抱著什么珍寶。

“立松哥，“她突然說，“幫我個忙。“

她從枕頭下摸出個小本子——是那本記錄書咖收支的賬本。翻開最新一頁，上面畫著個簡易書架設計圖，標注著“法律專區“四個小字。

“出院后我想重新布置一下，“她的手指在圖紙上移動，“把這些年我爸的案卷整理出來，免費提供咨詢......“

陽光照在賬本上，那些娟秀的字跡仿佛在發光。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尖因為長期寫字而有著薄薄的繭。我看著她認真的側臉，突然很想把這一刻永遠記住。

“晴晴。“我輕聲喚她。

她抬起頭，眼睛在陽光下呈現出琥珀般的色澤。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數清她的睫毛，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她的呼吸輕輕拂過我的臉頰，溫熱而潮濕。

“嗯？“她微微歪頭，發絲滑落肩頭。

我伸手將那縷碎發別到她耳后，指尖不小心碰到她耳垂缺的那小塊。她的睫毛快速顫動了幾下，但沒有躲開。

“沒什么，“我收回手，“就是想叫叫你。“

她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像顆熟透的山楂。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給她整個人鍍上金邊，像是老照片里走出來的畫面。

傍晚時分，雪停了。我幫晴晴辦好臨時出院手續——醫生特批她回家吃頓冬至餃子。她換下病號服，穿上母親帶來的白色高領毛衣和淺藍色羽絨馬甲，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血色。

“能幫我扎頭發嗎？“她遞給我一根發圈，手指微微發抖，“手還使不上力......“

發圈上纏著幾根黑色的長發，帶著淡淡的洗發水香氣。我站在病床前，小心翼翼地將她柔軟的發絲攏起。她的脖頸纖細白皙，在燈光下像玉一樣溫潤。我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皮膚，她輕輕顫了一下，但沒有躲開。

“疼嗎？“我問。

她搖搖頭，發絲在我指間滑動：“立松哥的手......很暖和。“

扎好馬尾，她轉頭對我笑了笑，嘴角的小梨渦盛滿了夕陽的余暉。羽絨馬甲的領口有些大，露出高領毛衣包裹著的纖細脖頸。她嘗試著自己穿鞋，彎腰時忍不住皺了皺眉——槍傷的刀口還在疼。

“我來。“我蹲下來，幫她系好運動鞋帶。

她的腳踝纖細，腳很小，運動鞋洗得發白但很干凈。系鞋帶時，我注意到她右腳踝內側有個小小的胎記，形狀像片花瓣。

“好了。“我站起身，正好對上她低頭看我的目光。

夕陽透過窗戶照在她臉上，睫毛在眼下投下細密的陰影。她的嘴唇因為涂了潤唇膏而閃著淡淡的光澤，呼出的白氣拂過我的臉頰，帶著山楂糖的甜香。

林母拎著保溫桶進來時，我們倆還保持著這個奇怪的姿勢。她假裝沒看見，大聲說：“車在樓下了，走吧！“

紡織廠家屬院的樓道里飄著濃郁的羊肉香味。晴晴走得很慢，但堅持不要我攙扶。她的馬尾辮隨著步伐輕輕晃動，發梢掃過羽絨馬甲的后領，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林家的大門上貼著嶄新的春聯，是林衛東親手寫的“法正風清“。推門進去，客廳的小桌上已經擺好了餃子餡和面團，電視機里播放著冬至特別節目。

“老林！孩子們回來了！“林母朝里屋喊。

林衛東拄著拐杖走出來，警服常服筆挺地掛在身上，雖然消瘦但精神很好。晴晴立刻迎上去，小心地避開父親的傷處，給了他一個輕輕的擁抱。陽光透過紗窗照在這對父女身上，勾勒出相似的輪廓。

“丫頭氣色不錯。“林衛東拍拍女兒的肩膀，轉向我，“立松，來幫忙包餃子？“

四個人圍坐在小桌旁，晴晴負責搟皮。她的動作還有些笨拙，顯然是傷口影響了發力。搟面杖在她纖細的手指間滑動，面粉沾在鼻尖上，像只偷吃的小花貓。

“立松哥，“她突然問我，“會包餃子嗎？“

“會一點。“我接過她搟的皮，手指不小心相觸，面粉沾了她一手。

林母笑瞇瞇地看著我們：“立松啊，晴晴從小就愛吃帶硬幣的餃子，你給她包一個？“

晴晴的耳尖立刻紅了：“媽！“

我笑著往餃子里塞了枚五毛硬幣，特意捏了個花邊做記號。晴晴盯著我的動作，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發現了什么秘密。

包到一半，廚房的水管突然爆了。林衛東拄著拐杖要去修，被我攔住：“我來吧。“

水管在狹小的洗碗池下方，我蹲下去時，晴晴也跟了過來，舉著手電筒給我照明。空間太小，她不得不靠得很近，羽絨馬甲的下擺掃過我的臉，帶著陽光和洗衣粉的味道。

“往左擰，“她小聲指導，“對，再半圈......“

水管修好的瞬間，一股水流噴涌而出，把我們倆澆了個透心涼。晴晴驚叫一聲，手電筒掉在地上，骨碌碌滾到角落。黑暗中，我們慌亂地摸索著，突然，我的唇碰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

時間仿佛靜止了。黑暗中，我能聞到她呼吸里的山楂糖味，能感覺到她睫毛顫動帶起的微風。她的唇冰涼卻柔軟，像片雪花落在唇間。

“找到了！“林母的聲音從客廳傳來，緊接著是手電筒的光亮。

我們迅速分開。晴晴的嘴唇因為沾了水而閃閃發亮，臉頰紅得像窗外的晚霞。她的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在燈光下像鉆石一樣閃爍。

“修、修好了。“我結結巴巴地說，從水池下鉆出來。

晴晴沒說話，只是抿著嘴笑，嘴角的小梨渦深得能盛住月光。她伸手拂去我肩膀上的水珠，手指微微發抖，卻格外溫暖。

回到客廳，林衛東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們一眼，但什么都沒說。餃子下鍋時，晴晴悄悄湊到我耳邊：“立松哥......我看到了哦，花邊餃子。“

她的呼吸拂過耳廓，帶著山楂的甜香。我轉頭看她，發現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要亮，像是盛滿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