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1日，全國法制宣傳日前夕。

鳴海市公安局的會議室里煙霧繚繞，李建軍把行動方案拍在桌上，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我坐在角落，調整著藏在紐扣里的微型攝像頭，鏡頭反射出對面墻上“冬季攻勢專項行動“的紅色橫幅。

距離書咖被砸已經過去十天。這期間，趙鐵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但監聽設備顯示他今晚會在老碼頭交易——用摻沙案的證據換取偷渡船票。玻璃瓶里的石英砂樣本就藏在我貼身的暗袋里，隔著布料能摸到堅硬的輪廓。

“記住，“李建軍環視會議室，“趙金庫雖然進去了，但他的人脈還在。這次行動必須速戰速決。“

他遞給我一套竊聽裝備：“林丫頭呢？“

“在陪她爸做復健?！拔蚁瞪细`聽器的導線，“她會準時到監控點。“

李建軍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窗外飄起今冬第一場雪，細碎的雪花打在玻璃上，像某種無聲的警告。

碼頭廢棄的3號倉庫在雪夜中像個巨大的黑影。我蹲在集裝箱后面，看著手表指針走向九點。耳機里傳來李建軍的破鑼嗓子：“各小組就位?！?

雪越下越大，我的手指已經凍得發僵。就在這時，遠處傳來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響——這絕對不是計劃內的。

林雅晴穿著紅色羽絨服出現在碼頭入口，黑發上落滿雪花，在路燈下閃閃發亮。她今天化了淡妝，嘴唇是嬌艷的櫻桃色，耳垂上戴著小小的珍珠耳釘。這身打扮明顯是精心準備的，與周圍灰暗的碼頭形成鮮明對比。

“胡鬧！“我對著麥克風低吼，“她怎么來了？“

耳機里一陣雜音，接著是林雅晴平靜的聲音：“我能引他出來......趙鐵柱最恨我?！?

她的呼吸通過耳機傳來，略微急促但異常堅定。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細小的水珠。紅色羽絨服在雪地里格外醒目，像團不滅的火焰。

果然，倉庫側門開了條縫。黃毛探出頭，金鏈子在雪光中閃著廉價的光澤：“喲，林大小姐？“

林雅晴揚起下巴，這個動作讓她脖頸的線條格外優美：“趙鐵柱呢？我有他想要的東西。“

她的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清晰。黃毛猶豫了一下，轉身進去通報。我趁機移動到更近的集裝箱后，看見林雅晴從羽絨服口袋里掏出個小玻璃瓶——是我給她的仿制品。

倉庫門再次打開時，趙鐵柱親自出來了。他比上次見面更瘦，眼窩深陷，但眼神依然兇狠：“丫頭，膽子不小啊?！?

林雅晴把玻璃瓶舉到胸前，雪花落在她手背上，很快融化：“石英砂樣本，換我爸的清白?！?

她的聲音有些發抖，但背挺得筆直。紅色羽絨服襯得她肌膚如雪，呼出的白氣在唇邊繚繞。趙鐵柱瞇起眼睛，突然一把搶過玻璃瓶，對著燈光檢查。

“假的！“他怒吼一聲，玻璃瓶砸在地上碎成渣。

林雅晴后退半步，卻不慌亂：“真的在我爸手里。你想要，就跟我來?！?

她轉身往碼頭邊緣走，那里停著艘破舊的漁船。趙鐵柱咒罵著追上去，黃毛和另外兩個打手緊隨其后。雪花落在林雅晴的發梢和肩頭，紅色身影在雪夜中如同靶心。

“行動！“李建軍在耳機里下令。

剎那間，警笛聲響徹碼頭。數道強光從四面八方射來，趙鐵柱像困獸般轉身要跑，卻被林雅晴伸腳絆了個趔趄。他暴怒地伸手去抓她，紅色羽絨服在雪光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

我沖出去時已經晚了。趙鐵柱掐著林雅晴的脖子，槍口抵在她太陽穴上。她的珍珠耳釘在強光下閃爍，臉上卻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

“退后！“趙鐵柱拖著林雅晴往漁船退，“不然我崩了她！“

林雅晴的腳尖勉強夠著地面，紅色羽絨服在掙扎中敞開，露出里面的白色高領毛衣。雪花落在她顫抖的睫毛上，融化成水珠滑落，像無聲的淚。

“你想要的是這個吧？“我突然開口，從暗袋里掏出真正的石英砂樣本。

玻璃瓶在探照燈下閃閃發光，里面的沙粒折射出冰冷的光芒。趙鐵柱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槍口微微偏移：“扔過來！“

“讓她走?！拔一瘟嘶尾Ａ?。

趙鐵柱猶豫了一秒，突然把林雅晴推向海里，轉身朝我撲來。槍聲幾乎同時響起——李建軍埋伏的狙擊手開火了。

趙鐵柱像截爛木頭般栽倒在雪地里。我沖向碼頭邊緣，只見林雅晴掛在生銹的鐵梯上，紅色羽絨服被鐵銹刮破，露出里面的白色絨毛。她的手指死死抓著梯子，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抓住我！“我俯身去夠她的手。

雪花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迅速融化。她的掌心冰涼潮濕，虎口處有道新鮮的擦傷。當我把她拉上來時，她整個人都在發抖，但眼睛亮得驚人。

“拿到了......“她在我耳邊輕聲說，羽絨服上的雪花蹭在我臉上，冰涼濕潤，“我爸的清白......“

林雅晴在我懷里顫抖得像片風中的葉子，紅色羽絨服被海水打濕了半邊，顏色變得暗沉。她的發梢滴著水，珍珠耳釘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左耳垂缺的那一小塊在雪光中格外明顯。

“沒事了?！拔颐撓峦馓坠∷曇魡〉貌幌褡约?。

她的睫毛上掛著冰晶，呼出的白氣拂過我的下巴：“樣本......“

我拍拍胸前的暗袋，玻璃瓶的輪廓堅硬而真實。她長舒一口氣，整個人軟倒在我懷里，手指還緊緊攥著我的衣角，像是怕一松手就會墜入黑暗。

警車和救護車的鳴笛聲響成一片。李建軍大步走來，警徽在雪夜中閃閃發亮：“丫頭，你他媽瘋了？“

林雅晴虛弱地笑了笑，嘴角的小梨渦若隱若現：“我爸......教我的......聲東擊西......“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一歪昏了過去。醫護人員立刻圍上來，剪開她的羽絨服檢查傷勢。在刺眼的急救燈下，我看見她白色高領毛衣下擺被鮮血浸透——不知什么時候中的槍。

“貫穿傷！需要立即手術！“

擔架抬走的瞬間，我抓住她冰涼的手指。她的掌心有長期寫字留下的薄繭，此刻卻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雪花落在她蒼白的臉上，沒有融化。

市立醫院手術室的燈亮得刺眼。我坐在走廊長椅上，手里攥著那個玻璃瓶。石英砂在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芒，像無數細小的眼睛。林衛東跌跌撞撞地沖進來時，病號服外面只套了件單薄的夾克。

“晴晴呢？“他的聲音嘶啞得可怕。

我指了指手術室。這位剛正不阿的老警察突然踉蹌了一下，扶著墻才沒摔倒。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玻璃瓶上，眼神復雜得像在看一顆定時炸彈。

“為了這個......“他顫抖著伸出手，又縮回去，“值得嗎？“

我沒有回答。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護士急匆匆地出來：“O型血不夠了，家屬誰是O型？“

我和林衛東同時站起來。抽血時，針頭刺進血管的疼痛讓我稍微清醒了些。透過采血室的玻璃，能看見林衛東佝僂著背坐在走廊里，手里捏著女兒的發圈——不知什么時候掉落的，上面還纏著幾根黑發。

“她會沒事的?！拔易剿赃?，聲音干澀。

林衛東盯著發圈看了很久：“她媽媽當年也是這樣......為護著懷孕的她，被債主打斷了三根肋骨。“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發圈，“晴晴左耳垂缺的那塊，是被債主扯掉的......“

走廊的燈光慘白，照在林衛東花白的鬢角上。他把發圈遞給我，動作莊重得像在交接什么圣物：“她從小就這樣......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

手術進行了四個小時。當醫生終于出來宣布“脫離危險“時，我手里的玻璃瓶已經被捂得溫熱。林衛東捂著臉蹲下去，肩膀劇烈抖動，卻沒有聲音。

重癥監護室里，林雅晴安靜地躺著，臉色蒼白得幾乎與枕頭融為一體。各種管子連在她纖細的手臂上，心電監護儀的綠光映著她平靜的睡顏。護士說麻藥還沒過，讓我們別待太久。

我輕輕把發圈放在床頭柜上，玻璃瓶挨著它。石英砂在晨光中微微發亮，像撒了一小把星辰。林衛東站在床尾，突然向我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謝謝你，戰友?！八f。

我回以軍禮，喉嚨發緊。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落在林雅晴的臉上。她的睫毛在光線中投下細小的陰影，嘴唇因為失血而略顯蒼白，但嘴角那兩個小梨渦的輪廓依然隱約可見。

走出病房時，李建軍在走廊等我。他遞給我一個信封：“趙鐵柱走私和謀殺的證據，夠槍斃三次了。“

“林雅晴中的槍......“

“法醫確認了，是趙鐵柱那把54式?！袄罱ㄜ婞c了支煙，“子彈擦過肝臟，差一點......“

他的話沒說完。我們站在窗前，看著朝陽升起。雪后的城市潔白一片，像是被重新洗過。書咖的鑰匙在我口袋里發燙，我知道那里也一定灑滿了陽光，照在法律咨詢區林衛東的照片上，照在那些被砸壞又修復的書架上，照在記錄著“凈利潤八十三塊六毛“的賬本上。

“她醒了告訴我?！袄罱ㄜ娕呐奈业募绨颍斑@丫頭......是個戰士?！?

我回到病房外，透過玻璃窗看著里面。護士正在調整點滴速度，林雅晴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像是要抓住什么。陽光照在她無名指上——那里有一圈淡淡的痕跡，是長期戴戒指留下的，雖然我從未見過她戴任何戒指。

窗臺上的玻璃瓶里，石英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六年的冤屈，兩個月的追查，一夜的雪戰，最終凝結成這一小瓶冰冷的證據。而病床上的女孩，用她的倔強和勇氣，在我心里刻下了比任何疤痕都深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