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空境位于人間之上八十八萬由旬之處;須彌境之上八十八兆由旬,為光音天。須彌境與人間雖相距甚遠,卻并非毫無互通之徑。須彌空境有十六棵頗梨琉璃樹,同人間十六個天井相連。
天井的位置排布得沒有章法,散落各處。有一口天井不知設(shè)在哪戶人家的院里,亥時準點響起閨房合鳴之聲。尹韶九聽了兩天,只覺得寡然,遂意興闌珊。
無聊之際,竟讓尹韶九尋到一棵頗梨樹,通往燭龍北境地界的一家不具名茶樓天井。茶樓位于鬧肆,天井處在茶樓中的戲臺左側(cè),最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地方。戲臺前便是看客的敞臺雅座,交談聲、議論聲聽得一清二楚。只有一點遺憾,看客若太過聒噪,戲曲聲便蓋過去了。而聒噪時常有,尹韶九聽戲總不得勁。
此時戲臺未開,看客們在嘮閑,嗑瓜子等待。尹韶九也懶散地倚在樹下,手里拿著《往生風華錄》,隨意翻看。?
“欸!你們知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嗎?”一個聲音神秘兮兮地壓低。
“什么大日子?你大哥今天沒來聽小蕊的戲,難不成他今天討老婆?”一個男人笑道。?
“你太爺爺?shù)?。老子正?jīng)得很?!蹦锹曇舨粷M。故意輕咳了咳,以示正肅道:“當年幾乎毀滅整個修仙門派的四宗之亂,就是在今日——四月廿九!”
人群里發(fā)出恍悟的“嗬”聲。
“四宗之亂,原來竟是在今日!妙音天人征伐四派亂首的事跡,都不知道傳了多少個版本呢?!币蝗肃局献雍觳磺宓卮钤挼?。
“可不是嘛!我阿嬤經(jīng)歷過四宗叛亂的那個甲子年,每次同我講起那段日子都心有戚戚?!?
“當年妙音天人多威風?。 币荒凶痈锌八拇蟮雷趦A巢而動,圍剿往生門。妙音天人一人首迎戰(zhàn),居然還不作抵抗,生生受了她師姐一劍。四大道宗以多仗勢,結(jié)果不過三個日夜,就被往生門打得潰不成軍。”
“她師姐?就是原本清微宗宗主,太一真人尹韶九?”
“不就是當初天人在清微宗修習(xí)時,情同手足的姐妹尹韶九!當年她可完全不念往日之情,打著正道的旗號,對妙音天人那叫一個趕盡殺絕!”
尹韶九掏了掏耳朵。都幾十年了,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還傳不厭。
估摸著下一句就要開始了。
“呸,什么真人!我看呀,尹韶九就是古往今來最道貌岸然的真小人。”
說什么來著。
那一義憤填膺的男聲接著講道:
“正派自是問心無愧。但若反派反得坦蕩、反得光明磊落,我也敬佩。但尹韶九這個奸道,從頭至尾就是個惡心之極的偽君子罷了!”
“此話怎講?”
“你竟不知?”旁人接著話茬補充,“尹韶九殺了曾經(jīng)的四派首宗元庚,還嫁禍給百般信任于她的妙音天人。尹韶九糾集了四大派對天人和往生門喊打喊殺,滿口道義稱誅奸邪,大言不慚。結(jié)果,呵呵,你猜怎么著?被一個知道秘辛的小道姑在眾人面前拆穿,人證物證俱足,她百口莫辯!尹韶九窮途末路,還想殺人滅口,結(jié)果自己就被憤怒倒戈的四派追殺——據(jù)說最后被刺了三十三劍,手腳筋俱被挑斷,死狀極慘?!?
一開始提問之人又興致勃勃地追問,“萬一劍刺不中這奸人要害,茍留一息,又卷土重來,該當如何?”
眾人大笑。
“兄臺可知道丹對道人的重要性?法力高強之人,心脈中劍或尚能茍活。道丹一散,元神灰飛煙滅!尹韶九不僅心脈中了三劍,體內(nèi)道丹更碎為齏粉。你說,這尹韶九如何能活?”
尹韶九微微搖頭。這孩子歷史不行啊。居然連半世以來最大事件的頭號反派人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話說歷來的傳奇戲文講到“尹韶九血濺殘陽洞”,不都是全劇最高潮最大快人心的地方么。
“想當年,尹韶九作為征伐道首率領(lǐng)四宗攻打往生門時,何等威風獵獵!”有一略顯滄桑聲音感慨,“歷來四派首宗都是乾道。作為坤道,能做道首,尹韶九也稱得上是古今第一人了。”
“那又如何?天道輪回,懲惡斃奸!縱使身前風光無限,臨了了還不是落得一個眾叛親離的下場?!?
眾人唏噓。吃茶片刻,又一人問道:
“對了,我聽說元庚是元什仙道座下的關(guān)門弟子,曾收服過最窮兇惡極的上古兇獸裂天兕,實力堪稱絕代無雙。如此強大之人,怎么竟著了尹韶九的道?”
“這就是尹韶九的厲害之處了。你們可知,在須彌之戰(zhàn)前,尹韶九名望極佳,世人皆稱‘清風道骨、仁慈憫懷’。端著君子之名,誰會對她有格外防備?尹韶九的手段,又陰毒又狠辣,避世多年的元庚真人,哪躲得過這般算計?”
“可惜英才!”那人長嘆道,“尹韶九和元庚到底有什么怨仇,要下如此殺手?”
“還不是覬覦首宗之位,牝雞司晨唄!元玄宗一脈代代單傳,歷來是四派首宗。元什百年后,自然是元庚即位?!?
“那為何又要嫁禍給往生門?”
“這你可有所不知,原本四宗自詡正派,看不慣異軍突起的往生門,又找不到借口尋釁。妙音天人為往生門繼任掌門,又與尹韶九有同袍之誼,不就是最好的嫁禍對象么?!?
最開始說話的那人,見大家討論得意猶未盡,便故作神玄地問道:
“你們可知,若按干支紀年的話,今年是什么年?”
“好像是......己亥年?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像是被冷水潑了個澆頭,尹韶九驀地坐起。
下一年,就是新的甲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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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韶九剛上須彌境時,方歷五年,曾隨元什真人遠游,騰云半月,至烏利那伽海上的一處島嶼上。島上難得有一棵粗壯的頗梨樹,二人便選此地作歇腳之處,簡易搭了個木屋。白天馳于海上探境,晚上便歇在島上木屋旁。
巧合的是,這頗梨樹便是聯(lián)通清微南境內(nèi)的唯二天井的一棵。天井在凡間分布無序,以燭龍北境內(nèi)最多,有八處;東境五口,次之;西境三口,清微南境僅有兩口。尹韶九待了幾天,聽出是南嶺之語,激動異常。于是在不出海時,日日蹲守在通清微境的頗梨樹旁,聽村口婦人的閑談、偶爾路經(jīng)的小販揚聲吆喝,甚至是雞鴨狗牛由遠及近的叫喚……都讓尹韶九生出十分親切之感。
這村莊,指不定就坐落在清微谷不遠處呢。
尹韶九便這樣優(yōu)哉游哉地沉浸了幾日,聊解思鄉(xiāng)之情。
直到有一天,這口井周圍開始突然熱鬧起來。有人這是通天的神井,縣衙門派人把井口周圍用木樁圍了個大圈,屏護起來。
尹韶九好奇,哪個凡人這么不同凡響。居然能參透這口井能通天境?
怕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圍觀群眾傳得有鼻子有眼的,還說有什么大人物要過來參詳。尹韶九暗暗發(fā)笑,她倒要看看是什么大人物,說不定還會對著這口神井吐露些什么秘辛。尹韶九發(fā)覺自己上須彌境以來,變得俗儈了不少。對于能打發(fā)時間的勞什子,最是起勁。果然無聊至極時,人類的本性都顯露無疑的。
這應(yīng)該不算窺私吧?尹韶九思忖著。對方本來就要說給神人聽的,尹韶九尋思著,自己也算半個神人?
很快,那所謂的大人物就出現(xiàn)了。
圍觀群眾百姓都被遣散。只有看守的人。尹韶九等了半天,都沒聽到任何動靜。
直到傍晚,尹韶九已經(jīng)困到靠著樹打瞌睡時,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線。
“師姐?”
尹韶九迷迷瞪瞪。不知道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腥艋氐搅饲逦⒐鹊娜郑酱侔⒁艟毩?xí)天微劍法第六式。附近的鎮(zhèn)子又鬧長毛鬼,昨天值夜差到三更。本來今天能休息半日,又放心不下這小師妹。第六式練了大半個月,未見長進,還總想著偷懶耍滑。
尹韶九恨鐵不成鋼,這幾日一大清早就把她提溜出來練習(xí)。但今日實在熬不住了,坐在礁石上便開始打起盹來……
“師姐……”
尹韶九半闔著眼,下意識地回:“別想開溜,我盯著呢。”
“……我知道,你能聽得見我說話?!?
稍稍聽清楚些,卻感到這聲音熟悉又陌生。記憶里那人喚師姐,總是在語末帶著似有若無的嬌氣。她的聲線清脆泠泠,如撥琴之音,很是動聽。但在別人面前卻鮮少顯露出來,只有在尹韶九身邊時,才會顯出些孩子脾性。
而現(xiàn)在的這個聲音,則是完全舒展開的——慵懶、散漫,極致嬌柔又極致狠戾,危險如深淵烈火,無情如寒潭冰川。
她輕笑了一聲。像是在耳邊輕輕吹氣了一般。
尹韶九猛地從半夢半醒間驚坐起來。
頗梨樹傳來的,是宋妙音的聲音。
或者說,是如今的宋妙音。
是尹韶九刺她一劍,她還她三十三劍、斷其筋脈、廢其道丹、令其眾叛親離,?于史書中遺臭千年的——
妙音天人。
“師姐。我們像從前一樣,打個賭可好?”
尹韶九只覺一股寒意竄至涌泉穴,身體僵直起來。
“你走的那天,是甲子正月初四?!?
“到下一個甲子年,若你還沒出現(xiàn),”宋妙音拉長了停頓,帶著撩撥的尾音,輕輕地、一字一句道:
“我便將這河清海晏的天下,翻成修羅煉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