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境上的紀年,和人間大有不同。掌星宿天象者,元山真人也。自元山真人將《往生風華錄》這一石破天驚之著默寫出來后,道歷也逐漸不適于記載須彌空境上的日、月、季、年變化——元山真人根據境內時移勢易,重撰了《天歷》一書。如此一來,同凡間的紀年便不再是一個系統了。
《天歷》的編年又未臻完善,尤其是元山真人,或許是受了往生門經典的影響——撰的年號大詞生僻澀讀,尹韶九壓根就沒記得住幾個。
在須彌境的日子年復一年地像流水般淌走,平靜無波。
懶懶散散、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度過了多少個春秋。
自從在烏利那伽海島上聽到宋妙音的傳聲之后,尹韶九一刻都不想多留,暗暗催促元什仙人快些打道回府。元什看出異端,尹韶九考慮良久,最終決定,還是向元什和盤托出。
元什聽后,微微一笑。
“離下一個甲子,尚有人間五十五年之期。”元什眄了她一眼,“你且寬心在須彌境內享享清閑,消消常年掛著的這倆烏青眼圈。待時機到,我便告知你。”
尹韶九將信將疑。原本還存些不安焦慮,閑散的時間一長,什么都拋諸腦后了。容顏倒是日漸回春,定在及笄之年的模樣;心態上卻日漸向古稀耄耋的真人們看齊。聽聽鳥聲種種花,曬曬太陽,嘮點閑嗑,一天天就這么過去了。
況且從天井處得到的消息,人間似乎已經脫離了“末世”的兇兆,災異不降,戰亂偃息,百姓安居,——人世間正一步步繁盛起來。
尹韶九不免感嘆,投胎真要看個好時機。想當年,她們這輩人經歷的,可是千古一遇的降災末世——三年一災,五年一大患。別說一般的妖鬼惡靈了,連上古兇獸裂天兕都闖入人間為禍。修道之人疲于應付各處層出不窮的兇靈,左支右絀。更何況還有不知何時突然降臨的天災、人禍。凡此種種,“亂世”之名絕非虛得。
當初的世道,真不知明天和意外何者先來。
好像從什么時候開始,人間的局面開始有了逐漸的好轉和變化。
若干年后,尹韶九回頭再看,不由苦笑。
人世的由衰轉盛之始——
竟就是自己身歿那一年。
人間史書中載,永業甲子年,便是劃時代的節點。
自那時起,亂妖邪獸逐漸退回棲居地,不犯人間。干戈止息、河清海晏。
自那時起——
人間在妙音天人的統治下,開啟利貞盛世。
————————————
“元什真人說的果然沒錯,若找不到你人影,準是又蹲在哪個天井頗梨樹聽墻角呢!”
一個中氣十足的少年音傳來,尹韶九聞聲抬頭,只見素氐風風火火地趕到,凌亂的頭發用木簪隨意束著,衣服也松松垮垮,手上攥著個不知道從哪片林子里挖出的樹根坨。
素氐,也就是那個“殉道掛枝夜遇元什,得傳真言茅塞頓開”的裸道人。所幸,上了須彌境的魂魄,不僅能返至年輕之態,重塑的肉身也不輕易沾染污塵穢物,甚至會散發特殊的體香。不然,以素氐在林子里待半個月——與天地同枕、與蟲獸共眠的習慣,加上還極不講究潔凈的性子,估計八丈開外都能聞到熏味來。
尹韶九呵呵地打了聲招呼,寒暄道:
“您這是打哪來?我瞧著您手上這物件,又是刨了哪根神樹的根子?”
“我去了西邊的般若林,禪修了三天,剛回。”
“喲,素氐兄這次回得這么早?”尹韶九打趣,“這是又‘格’出了什么寶貝?”
素氐已上須彌境八九十載,論資歷,已經能夠平尹韶九的師祖輩了。但此人性多坦蕩率直,不拘泥禮數輩分。和尹韶九相處投機,便只讓她以同道相稱。然而,素氐倒是頗敬重元什真人。這或能從側面映證元什所說確有其事。
所謂“格”,即“格物致知”,自素氐對道的信仰坍圮后,常以自身不夠徹悟,便習古人,在這須彌境內,窮極探究萬物,以求“真知”。只是這方式手段,常令旁人所不解也。
素氐得意一笑,拎起還在嘩啦啦掉土渣的樹根子,尹韶九被掀起的灰塵微微一嗆。
“給老弟你開開眼界!”
素氐把樹根轉了個方向,竟露出一個透明的樹瘤來。樹瘤附在最大的根莖上,通體呈淡黃色,仔細看,有纖如血絲的線脈流動。
“我在格這棵樹的母體的時候,就探到一種不尋常的氣息。”素氐解釋道,“結果越格越不對勁。總覺得這地底下有什么活物,一震一震的。像極了人的脈搏!”
“于是你就把地給刨了?”
素氐把眼一瞪,“是‘格地’,注意用詞!”
尹韶九心中暗笑,“然后素氐兄就連夜從般若林返回,將這格出來的寶物,到元什太師父跟前匯報去了?”
素氐愣了愣,“可不是。”
“于是太師父讓你過來叫我,一同商議?”
素氐又點了點頭。配上一副青澀懵懂的少年模樣,實在難以將其人與剛上須彌境、不修邊幅的中年大叔相聯系起來。不過話說回來,素氐的資質確屬非凡,其不屬于四大道宗派系,一散人游道獨自修煉,卻能在知命之年便悟道飛升。尹韶九不免好奇,此人在凡間估計也是不同凡響的一方人物。但竟然從未聽說過他。
尹韶九指了指那塊透明異狀樹瘤,“此物是所有般若樹根都會伴生么?”
“這我不知。我只在一棵般若樹下探得此物。”見尹韶九好奇想碰,素氐連忙喝住。
“別妄動!此物邪性得很,一捕捉到靈魄氣息,便能自身膨脹數倍。我剛挖到的時候,我親眼見它從拳頭大小膨脹到等身的金球,差點沒把老子吸進去。”
尹韶九手一哆嗦,差點碰到。連忙若無其事地收回,干咳了兩聲。
“走吧,我們先去找太師父。”
————————————————————
雖然說上了須彌境的仙人,面對琳瑯滿目亦聞所未聞、超出身前所有認知的古怪事件和物種,應該對不時冒出的“新鮮玩意兒”也已習以為常。尤其是身邊還有一位樂此不疲、精力旺盛,以“格盡須彌萬物”為志業的道人,奉上隔三差五的驚喜或驚嚇,尹韶九也練出了處變不驚的本事。素氐第三百七十三次在烏利那伽海里垂釣,帶回一只頭上掛著長明燈的比目魚。尹韶九果斷放棄了一開始在紅燒醋腌和清蒸中糾結的盤算,將其養在琉璃缸里,以供起夜照明。
話說回來,尹韶九來須彌境的資歷短,又或是被點訣上來的,本身悟道資質不夠——須彌境內其他仙魄三五年內便都已經不食凡物、通體潔凈了;尹韶九在頭十幾年,卻還得照人間的吃喝拉撒的節律生活。于是解決吃食問題,便成了尹韶九頂頭疼之事。尤其是當跟著元什遠足時,尹韶九覺得自己就是個隨時等著投喂、嗷嗷待哺的累贅。有時元什忘了這茬,尹韶九剛來臉皮薄也不敢多提,結果經常餓到眼冒金星,幾乎要昏過去。和素氐出洋時更是被嫌棄,照他的原話說,是:
“若不是知道元什仙人撈的你,我還以為是餓死鬼死后走岔了道,誤打誤撞了上來。”
而這次,素氐挖出來的“寶貝”,就大不一樣了。
尹韶九也有隱隱的預感。從前素氐每次興致沖沖地帶著奇物去找元什太師父,元什只是微微點頭表示已知,然后那些物件大多數就落到尹韶九的手上——能吃的就吃,珍稀的活物就放生,其余的物件摞在小庫房,已經塞滿了好幾件里屋子。
而這次,元什閱后,似乎頗為重視。讓兩人一同前來商討。
商討什么呢?此物的用處?
尹韶九不安的預感,或許又有來自頗梨天井聽到的那些閑談。心緒莫名不寧,好像有什么東西,即將被投進一片已平靜無波數十年的池水中,激起巨大的漣漪。
直到尹韶九和素氐剛一踏進議事堂,元什已經端坐中位,好整以暇。
仿佛等他們,等此刻,已經等了很久了。
尹韶九不發一語,向元什作了一揖。
待兩人落座后,元什平和地望向二人,
“韶九,該回去了。”
老和年齡/閱歷
你能見到里面的細長如血絲的,叫做赤莖,這里藏著的靈力極其霸道。
她既然治的這么好,我為何要下去刺激她?礙她的眼?
你必須下去。
因為她在等你。
她一直在履行那個賭注。所以努力治世。
如果你不下去,賭注會繼續被執行。
宋妙音手中,可是毀天滅地的力量。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載舟、覆舟,皆取于她。
四方無行。
她憎我。等我回去,恐怕是想了一萬種法子,讓我求死不能吧。
你的任務當然不是去履行她的賭咒。而是把她手中那極可怕的力量,一一毀滅。
你是神下凡,相信你自己有這個能耐。
我們也會幫你。頗梨鈴,通天境,緊急時以此為通信之媒介。
妙音天人,容顏不改,姿色永駐。
尹韶九應該是三十多年才聽到妙音的狠話的……河清海晏,至少也要三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