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雨絲裹著鐵銹味的涼意，林宇踩著倉庫頂樓的鐵皮樓梯往上爬，膠鞋在積著水洼的臺階上打滑。他摸出褲兜里的手電筒——公司半年前就說要換聲控燈，至今沒動靜——光束掃過墻根，霉斑像塊巨大的青灰色胎記，沿著裂縫爬到消防水箱的底座上。

“老周！“他扯著嗓子喊，測厚儀的探頭抵在水箱焊縫上，數字跳成0.8時，后槽牙狠狠咬了下腮幫。樓下傳來老周拖沓的腳步聲，這位干了二十年的后勤主管抱著保溫杯，水蒸氣模糊了他鏡片：“小林啊，這水箱用了十年都沒漏，你上次說要換，王總說'再撐撐'。“他指了指雨棚外陰云：“暴雨不也過去了？“

林宇把測厚儀塞到老周手里：“標準是1.1毫米，現在薄了三分之一。“他蹲下來，指尖劃過焊縫上細密的龜裂紋，“上回暴雨時，我聽見這里有異響——要是哪天焊縫崩了，整棟倉庫的電路全在水箱正下方，水漫進去......“

“叮——“褲兜里的對講機炸響，小夏的聲音帶著顫：“林主管！裝配線3號壓機報警，液壓油溫度95℃！“

林宇的后背瞬間繃直。他沖進車間時，紅色警報燈正像心跳般急促閃爍，壓機操作屏上的數字刺得他眼睛發疼。老張握著操作桿，額頭的汗把工作帽檐都浸透了——這個快五十的男人，上個月剛在例會上拍著胸脯說“保證完成季度指標“。

“停機！“林宇抓起隔熱手套甩過去，手套砸在老張腳邊，“液壓油超過80℃必須停機散熱，手冊第17頁寫得清楚！“

老張梗著脖子，喉結滾動兩下：“上個月停沖壓機，這個月停壓機，這個月績效我拿什么？我兒子下周六結婚，彩禮還差兩萬！“他突然扯開工裝領口，露出鎖骨處的舊疤，“三年前壓機漏油，我替小劉擋了那一下，現在呢？公司連個先進都沒評！“

“轟——“

金屬爆裂聲混著老張的抽氣，林宇只來得及看見油管鼓成紫黑色，下一秒油柱就像高壓水槍般噴向天花板。他撲過去時，后頸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油柱的軌跡正對著老張的右眼。

劇痛從左臂竄上來，林宇聽見自己工裝布料燃燒的“噼啪“聲，熱油濺在皮膚上的瞬間，像有人拿燒紅的鋼珠往肉里砸。老張被他撞得摔在操作臺下，油柱擦著他的太陽穴噴在墻上，在白漆上燙出個焦黑的窟窿。

“小夏！叫救護車！“林宇扯下著火的袖子，左手死死壓著右臂的傷口——他不敢看，但能感覺到皮膚正在起泡、潰爛。老張蜷在地上，左腿褲管被油柱撕開道口子，血肉翻卷的傷口里滲著血水和油星，疼得他嘴唇咬出了血：“對不住......我就是怕......“

“怕什么？“林宇半跪在地上，聲音比雨聲還輕，“怕兒子結不成婚？怕被罵沒用？“他扯下自己的工牌系在老張手腕上，“我替你盯著，你先去醫院。“

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嗆得人發悶，蘇瑤舉著冰袋的手直抖，冰袋邊緣的水順著指縫滴在林宇胳膊上，涼得他打了個激靈。她是林宇大學同學，三年前從車間質檢員轉行做行政——那天她親眼看著一臺老化的升降機砸穿防護網，砸斷了質檢員老李的腿。

“這是第幾次了？“她的指甲掐進掌心，“上回被標識牌砸，是因為維修部沒固定螺絲；再上回被飛濺的鐵屑劃傷，是因為沖床防護罩壞了三個月沒人修......“她突然拽住林宇沒受傷的手，“你知道王總昨天在晨會上說什么嗎？'安全是成本，不是收益'。董事會這個月要砍安全預算，你明天去他辦公室......“

“叮——“

手機震動，王總的消息彈出來：“董事會對本周安全事故率很不滿，你明天來我辦公室。“

林宇盯著屏幕，想起上周例會上自己拍在桌上的報告——《關于消防設施更新、壓機冷卻系統改造的可行性方案》，王總當時翻了兩頁，說：“小林，現在市場不景氣，能省則省。“他又想起倉庫頂樓那臺水箱，老周今早偷偷塞給他張紙條：“財務說換水箱要八萬，夠發二十個基層員工的績效。“

走廊盡頭的病房門開了，老張的媳婦抹著眼淚出來，手里攥著繳費單：“醫生說要植皮，得三萬......“她突然看見林宇，撲通跪下來，“林主管，是我們家老張糊涂......“

林宇趕緊扶她起來，瞥見繳費單上的數字，摸出錢包——里面還塞著蘇瑤上周塞給他的“結婚基金“，他們本來打算年底買房。

“我明天去王總辦公室。“他對蘇瑤說，聲音輕得像嘆息，又像誓言，“就算被罵、被調崗，我也要把壓機冷卻系統的錢要下來。“

窗外的雨還在下，打在醫院的玻璃上，模糊了林宇胳膊上的水泡。他想起上個月在安全培訓課上放的視頻——某廠因液壓油高溫爆炸，二十七個家庭瞬間破碎。鏡頭里有個小女孩舉著爸爸的工牌哭：“爸爸說修好了機器就帶我去游樂園......“

“安全不是成本。“他低聲說，像在對蘇瑤，又像在對整個雨聲里的世界，“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