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水灌入肺腔時,林墨的手腕還殘留著蘇瑤皮膚的觸感。他抓住被爆炸擊碎的木塊,試圖浮起來。
他們在怒濤中浮沉了許久,一艘銹跡斑斑的漁船突然切開浪墻。老漁民拋出拴著浮筒的麻繩,繩結上系著枚褪色的消防斧掛墜——和林家圖騰一模一樣。
“陳建業的人?”蘇瑤嗆著水去摸后腰的匕首。
“是贖罪的。”老人摘下斗笠,左眼蒙著白翳,“你父親救過這艘船?!?
漁村的小屋懸在崖壁上,海風裹著曬干的魷魚味從木窗縫隙鉆進來。蘇瑤擰著濕透的襯衫,水珠墜在火塘邊緣滋滋作響。林墨盯著墻上泛黃的合影:二十年前的父親抱著幼小的自己,背景是尚未被腐蝕的貨輪碼頭。
“你怎么知道我是…”林墨警惕的問。
“你還沒上船,我遠遠看著你的身影跟你父親真的很像,再說救人要緊,沒想那么多?!?
“先處理傷口。”蘇瑤扔來酒精棉,自己卻背對著他解開繃帶。她肩胛的槍傷已經潰膿,隨著動作扯出細小的血珠。林墨的手懸在半空,最終只是將藥膏放在磨出木刺的矮桌上:“你自己夠得到。”
老人端來蛤蜊湯時,兩人正各自占據房間對角線。蘇瑤的腳尖無意識摩挲著地板裂縫,其實那是林墨八歲時用玩具消防斧砍出的痕跡。
“你爸每年今天都來補這道縫?!崩先艘奶丈淄T诎肟眨八f等兒子成了真正的消防員,就用勛章填平它。”
夜雨驟降時,發電機開始嗡鳴。蘇瑤在儲物柜找到件泛白的男士襯衫,袖口繡著歪扭的“墨”字——顯然是林墨兒時的手筆。她套上衣服的瞬間,林墨正抱來霉味刺鼻的棉被,撞見她卷起過長的袖管,露出腰間未愈的刀傷。
“看夠了嗎?”她沒回頭,手指劃過柜門內層的刻痕。那里有林墨十二歲時刻的身高線,旁邊添了道新劃痕——陳建業的筆跡標注著“實驗體7號”。
第三天清晨,他們在退潮的礁石灘發現密封箱。蘇瑤的匕首挑開鎖扣時,林墨按住她手腕:“可能是陷阱。”
“你指紋解鎖的。”她甩開他的手,箱內赫然是林母的病歷原件,夾層里藏著支刻有消防斧圖騰的玻璃藥瓶。
海浪聲中,蘇瑤忽然扯開林墨的衣領。他后頸的燒傷疤痕下,隱約浮出編號紋身的邊緣:“他們給你注射過基因藥劑?”
“八歲那年住院輸錯液。”他拍開她的手,藥瓶卻在掙扎中墜地碎裂。紫色藥霧騰起的剎那,蘇瑤將他撲倒在潮濕的沙地,鼻尖相抵的瞬間,遠處傳來漁船引擎的轟鳴。
陳建業的快艇撞上礁石時,林墨正用外套裹住蘇瑤口鼻。他們蜷縮在海蝕洞內,聽見追兵皮靴碾過碎貝殼的脆響。蘇瑤的膝蓋抵著他大腿內側的舊傷,呼吸噴在他鎖骨的微型追蹤器上:“心跳超速了,林隊長?!?
深夜的漁村診所里,老醫生對著X光片搖頭:“再偏兩毫米,彈片就卡進冠狀動脈了?!?
蘇瑤躺在泛黃的檢查床上,林墨不得不俯身按住她掙扎的上半身。消毒水味混著她后頸的汗腥,他的拇指陷進她肩窩的淤青:“現在死了,追悼會致辭我都懶得寫。”
“寫‘因公殉職’就好。”她突然咬住他遞來的紗布卷,齒尖隔著棉質材料擦過他指尖。
值夜護士推門查房時,兩人正各自占據病床兩端。蘇瑤的腳踝搭在暖氣片上,林墨則擦拭著從密封箱找到的老式懷表——表蓋內嵌著父母結婚照,背面刻著陳建業的名字縮寫。
“藥瓶里是神經毒素?!碧K瑤對著月光轉動試管,“和你母親血液樣本里的代謝物匹配?!?
林墨突然拽過她手腕,棉簽蘸著碘伏涂在她掌心的劃痕:“明天去燈塔。”
廢棄燈塔的旋轉光束掃過,他們在儲油罐后找到了暗門。蘇瑤的警徽卡住齒輪的剎那,林墨嗅到熟悉的硫磺味——和母親病房窗臺殘留的氣息完全相同。
地下室內,成排的監控屏幕仍在運轉。畫面里陳建業正在給某個穿防護服的人展示林墨的克隆體,而背景音是林父生前的錄音:“……墨墨長大后,把這個交給真正的他?!?
蘇瑤的槍口忽然轉向林墨:“你第一次救我時,為什么故意打偏?”
“那你偷拍我哭的照片設密碼,”他握住槍管按在自己心口,“算不算瀆職?”
頂棚突然坍塌,林墨護住蘇瑤滾向通風口。鋼筋擦過他后背時,她扯開他衣襟——心臟位置的皮膚下,隱約有金屬反光。
“微型定位器,”他任她指尖按在跳動的脈搏上,“我爸植入的,為了讓我永遠逃不出他的實驗?!?
潮聲吞沒了后續的追問。
月光下,她起身時襯衫下擺擦過他嘴唇。他們坐在礁石上分食秋刀魚。篝火在礁石縫隙間跳動,將蘇瑤的側臉鍍上一層暖銅色。她盤腿坐在褪色的漁網上,拇指與食指捏住秋刀魚尾輕輕一撕,焦脆的魚皮裂開時騰起細小的油星,有幾粒濺在林墨挽起袖管的小臂上。
“刑警隊沒教你怎么用筷子?“林墨用樹枝撥弄火堆,火星隨著海風竄向蘇瑤發梢。她斜睨他一眼,故意將魚骨咬得“咔咔“作響:“上個月端掉走私船,我在冷庫里啃了三天凍魚?!霸鹿饴舆^她沾著魚鱗的唇角,“那時候就想,要是能吃到烤糊的秋刀魚……“
潮聲吞沒了后半句。林墨忽然想起八歲那年的暴雨夜,父親帶他在消防站后院烤魚。雨棚漏水在炭火堆濺起青煙,父親用消防斧削尖樹枝串魚:“墨墨,有些火要滅,有些火得留著暖手?!澳菚r的他不懂,只顧舔著烤焦的魚尾傻笑。
“我七歲就能潛進漁市偷冰?!疤K瑤突然開口,魚刺在她指尖轉出銀光,“不是餓,就想看那些大人氣急敗壞的樣子。“她將剔凈的魚骨拋進火堆,爆開的磷火照亮鎖骨下方陳舊的燙傷,“后來被逮到,攤主用棍子……“
林墨的樹枝停在半空?;鸸鈸u曳中,他看見十二歲的自己跪在父親靈堂,母親攥著實驗同意書的手背上,也有相似的圓形疤痕。潮水漫過腳踝時,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卻在即將觸到蘇瑤傷疤時拐了個彎,撿起她腳邊的魚簍。
“這簍子編法和我爸一樣。“他摩挲著交錯的竹條,“每次漏編第三道緯線,說是給海神留路?!昂t底還粘著片干枯的海藻,像極了父親最后一次出警前,別在他課本里的書簽。
蘇瑤突然起身,潮濕的襯衫下擺掃過林墨手背。她走向被月光浸透的潮間帶,彎腰時后腰的槍套在布料下凸起凌厲的輪廓?!翱催@個?!八e起枚生銹的鈴鐺,系繩上纏著褪色的消防斧掛墜,“在暗門夾縫找到的?!?
林墨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十五歲生日那晚,他偷溜進父親生前辦公室,在鎖死的抽屜里也見過同樣的鈴鐺。當時月光透過百葉窗切割著灰塵,鈴舌上刻著“實驗體3號“的編號正泛著幽藍的光。
“?!疤K瑤突然晃動鈴鐺,海風將顫音送進他耳膜。某種遙遠而熟悉的刺痛從后頸竄起,他猛然抓住她手腕。鈴鐺墜入沙地的瞬間,他們同時看見對方瞳孔里跳動的篝火。
“你父親……“
“你也有過……“
交疊的話語被浪聲碾碎。蘇瑤的指尖還沾著魚腥,此刻正虛虛懸在他掌心的燒傷疤痕上方。十二歲那年,他舉著父親遺留的消防斧劈開實驗艙門,飛濺的玻璃渣在皮膚上刻下這道印記。
“我偷的不是魚。“她突然退后半步,鈴鐺在沙地上滾出蜿蜒的軌跡,“是冷凍艙鑰匙。“月光在她睫毛上碎成鹽粒,“那天之后,我再也沒見過我媽?!?
林墨的魚簍翻倒在礁石間,竹條散開成父親教過的逃生結。潮水漫過腳背時,他彎腰撿起鈴鐺,系繩纏繞在指間的觸感與記憶中父親最后的擁抱重疊。蘇瑤的呼吸掃過他后頸的編號刺青,那里正隨著鈴鐺余震隱隱發燙。
遠處傳來漁船歸航的汽笛,探照燈掠過他們之間不足半尺的間隙。林墨將鈴鐺塞進她掌心,指尖擦過那道烙痕:“海神會帶迷路的人回家?!?
“我從不信神?!八o鈴鐺,金屬棱角刺入掌紋,“只信……“
漲潮的浪頭吞沒了關鍵的詞。他們一前一后踩著彼此的影子走回小屋,蘇瑤襯衫背后的“墨“字被月光洗得發亮。林墨在門檻處駐足,看見父親用紅漆畫在墻上的身高線——十二歲的刻度旁,多了一道新鮮的劃痕。
天黑的看不見五指,海水開始漲潮。蘇瑤忽然將魚骨擺成消防斧形狀:“密碼我改了?!?
“換成什么?”
“你猜。”
遠處海平線上,陳建業的潛艇正浮出水面,瞭望塔的探照燈劃過他們交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