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彰大會的紅綢還在車間門口飄著，沈知意卻沒心思欣賞。

她蹲在新領的鐵制工具箱前，借著燈泡昏黃的光，仔細比對改良版勞保服的剪裁圖。

指尖劃過圖紙上被修復的痕跡，她腦海里不斷回放著程雪晴被帶走時扭曲的表情。

“知意！”蔣招娣抱著一摞布料闖進來，辮梢的紅頭繩沾著幾片棉絮，“王德福招了！說程雪晴她舅舅想把咱們廠的新設計據(jù)為己有，轉(zhuǎn)到他們紡織三廠去！”

沈知意手中的粉筆“啪”地折斷。

她突然想起程雪晴帆布包里鼓囊囊的形狀，想起她故意撞翻搪瓷缸時游移的眼神。原來從一開始，針對的就不只是她個人。

“小蔣，你還記得程雪晴那天穿的襯衫嗎？”沈知意突然問道，“領口的蝴蝶胸針，邊緣是不是有鋸齒狀花紋？”

蔣招娣歪著頭回憶：“對！亮晶晶的，聽說是什么進口貨...”話音未落，她突然捂住嘴，“你是說那個胸針就是劃破圖紙的兇器？”

沈知意點頭，從工具箱夾層摸出枚彎曲的鋼針。

這是今早從程雪晴儲物柜縫隙里撿到的，尖端殘留著一絲藍灰色布料纖維——和被劃破的圖紙材質(zhì)一模一樣。

突然，窗外傳來皮鞋踏地的聲響，帶著一種刻意營造似的節(jié)奏感。

深棕色雕花皮鞋率先探入門檻，緊接著是熨燙得筆挺的白色西褲，剪裁精致的白西裝勾勒出挺拔身形，最后露出的是張帶著慵懶笑意的臉，全身上下時髦的與周圍樸素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沈設計師不請我進去坐坐？”男人倚在門框上，手中晃著本燙金封面的《巴黎時裝》，袖口處的袖扣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光芒。

蔣招娣警惕地擋在沈知意身前：“你是誰？怎么知道我們在這？”

“整個廠區(qū)都在傳，有位天才設計師用縫紉機打敗了蛀蟲。”張景澤走進來，皮鞋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的聲響，刻意讓定制皮鞋的昂貴材質(zhì)與粗糙地面形成反差。

他的目光掃過沈知意工裝褲上別具一格的齒輪拼貼，落在她鬢角被汗水浸濕的發(fā)絲上，眼底浮現(xiàn)出探究的意味。

這個將勞保服穿出時尚感的姑娘，既有現(xiàn)代設計的靈氣，又帶著七十年代特有的堅韌，像一顆未經(jīng)雕琢的寶石，越是細看，越能發(fā)現(xiàn)獨特光芒。

作為留洋歸來的香港富商獨子，他此次受父親囑托，考察內(nèi)地紡織產(chǎn)業(yè)，當他在紡織局聽聞北城紡織廠冒出個能改良裁布機的天才女工，好奇心瞬間被點燃——在這個年代的國內(nèi)，能將機械原理與服裝設計結(jié)合的人，堪稱鳳毛麟角。

他突然停在裁布機前，指尖劃過齒輪傳動裝置，昂貴的西裝袖口掃過金屬部件：“有意思，把工業(yè)革命的機械原理用在腳踏縫紉機上，沈小姐的腦子，比巴黎最新款設計還迷人。”

說著，他從西裝內(nèi)袋掏出一張燙金名片，上面印著“張氏紡織集團駐內(nèi)地代表”的字樣，“我叫張景澤，剛回內(nèi)地不久。家父常說，真正的設計師，既要懂得時尚的風向，更要抓住時代的脈搏。沈小姐顯然深諳此道。”

沈知意不動聲色地將圖紙塞進布料堆：“張先生過獎了，我們這是響應節(jié)約創(chuàng)新號召而已。”

她瞥見對方西裝口袋露出半截鋼筆，筆帽上的鉆石在燈光下一閃，突然想起王德福招供時提到的“戴金筆的中間人”。

眼前這人舉手投足間的奢華，與那個神秘中間人不謀而合。

正說話間，陸霆抱著醫(yī)療箱出現(xiàn)在門口。

他的目光在張景澤身上頓了幾秒，看著陌生男人對沈知意搭訕，還絲毫不掩飾感興趣的樣子，白大褂下的手指不自覺收緊，眸底一片冰冷，道：“該做例行體檢了。”語氣也比平日更冷了幾分。

張景澤注意到陸霆瞬間緊繃的姿態(tài)，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他慢條斯理地從皮夾里抽出張電影票，票面上印著香港最新引進的《追捕》劇照：“沈小姐有沒有興趣看《追捕》？聽說...”

“陸醫(yī)生說我心律不齊，要忌口辛辣和刺激性活動。”沈知意打斷他，轉(zhuǎn)身將裁好的布料遞給蔣招娣，“小蔣，把這批樣品送去質(zhì)檢科。”

她能感受到張景澤打量的目光，像帶著鉤子，試圖穿透她的防備，這種被當成獵物的感覺令人不爽，與陸霆含蓄關(guān)切的目光截然不同。

等蔣招娣走遠，張景澤突然湊近，昂貴的古龍水氣息撲面而來：“聰明人不該站錯隊。紡織三廠開出的條件，可比這里優(yōu)厚得多...”他壓低聲音，“只要你愿意帶著設計稿換個地方，張氏集團能給你提供最先進的設備，還有...”

“張先生聽說過蝴蝶效應嗎？”沈知意舉起那枚鋼針，在燈光下轉(zhuǎn)動，“有時候毀掉一張圖紙，只需要一個看似無害的裝飾品。”

她直視對方的眼睛，將鋼針的來歷與對胸針的推測藏在平靜的話語下。

張景澤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盯著鋼針看了兩秒，突然大笑起來說了句粵語：“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隨后他后退兩步，抬手行了個紳士禮，“期待下次見面，沈設計師。”臨走前，他特意將那張電影票輕輕放在裁布機上，仿佛在宣告這場博弈才剛剛開始。

腳步聲遠去后，陸霆緊繃的脊背才放松下來，他將一個油紙包放在縫紉機上，里面是兩個白面饅頭：“后勤部特批的，說是獎勵創(chuàng)新標兵。”

沈知意咬了口饅頭，故意含糊不清地說：“陸醫(yī)生最近巡邏路線很特別啊，總往車間跑。”她瞥見對方耳尖泛紅，突然想起昨晚他用匕首幫忙時，指腹蹭過她掌心的溫度。

陸霆轉(zhuǎn)身整理醫(yī)療箱，聲音悶在白大褂里：“下周軍區(qū)義診，需要志愿者幫忙登記信息。”他頓了頓，“工作時間算工分，還能...”

“去！”沈知意立刻答應，眼睛亮晶晶的，“不過我有個條件——義診結(jié)束后，你得教我打軍體拳。”她晃了晃被鋼針扎過的手指，“防身用。”

陸霆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最終點點頭，他正要離開，沈知意突然叫住他：“陸醫(yī)生，你相信直覺嗎？”她將鋼針和布料纖維裝進信封，“我總覺得，這事沒完。”

夜色漸深，沈知意抱著設計稿回到宿舍。推開門的瞬間，她僵在原地——所有布料被扯成碎片，工具箱鎖被撬開，藏在最底層的設計圖散落一地，每張圖紙上都用紅墨水畫著猙獰的叉。

蔣招娣從床鋪上跳下來，眼眶通紅：“我就出去打個熱水的功夫...肯定是程雪晴的同伙！”

沈知意蹲下身，撿起一張圖紙。指尖觸到紙背時，她突然摸到凹凸不平的刻痕。借著月光仔細辨認，竟是用指甲刻下的三個字母：WDF。

“王德福的縮寫。”她喃喃道，突然想起張景澤離開時嘴角若有若無的冷笑，轉(zhuǎn)身拉開抽屜，藏在深處的那枚蝴蝶胸針不翼而飛。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沈知意握緊拳頭，看來對方已經(jīng)知道鋼針的事，這是赤裸裸的警告。

她突然想起陸霆白天說的義診，眼神逐漸變得堅定。或許，這正是個引蛇出洞的好機會。

蔣招娣還在收拾滿地狼藉，沈知意卻打開縫紉機，踩著踏板開始轉(zhuǎn)動。噠噠的聲響中，她將破碎的布料重新拼接，在原本空白的袖口位置，繡上一朵含苞待放的向日葵。

夜風吹過，窗臺上的鐵皮盒叮當作響。

沈知意伸手摸出陸霆給的那張報紙，泛黃的紙頁上，鋼筆批注在月光下泛著微光。

她輕輕摩挲著那些字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好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