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更衣室的鏡子前，雨水順著發梢滑落，在鎖骨處匯成一道冰涼的小溪。后背還殘留著撞上梳妝臺的鈍痛，那本《追憶似水年華》躺在地上，書頁像受傷的鳥翼般攤開。夾在扉頁的橘子味棒棒糖棍滾到了鏡腳邊，塑料管上還沾著一點晶瑩的唾液，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微光。

午夜十二點的鐘聲剛停，鏡面就開始泛起霧氣。我伸手去擦，指尖卻結了一層薄霜，一股煤油燈的氣味突然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這味道讓我想起十二歲那年的臺風夜，外婆點著煤油燈，我在搖曳的光暈里畫下第一幅完整的素描——窗外那棵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銀杏樹，枝干扭曲的弧度像極了垂死的天鵝。

“別擦了。“蘇瑤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某種奇特的金屬質感。我轉過身，發現她已經換上了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病號服，袖口處還印著模糊的醫院標志。右腳繃帶松散開來，露出腳踝上一圈奇怪的疤痕，像是嵌著許多細小的藍色水晶，隨著她的呼吸一閃一閃。

她光著腳在地板上旋轉，足尖的血跡拖出暗紅軌跡，漸漸連成一個完美的無限符號。舞鞋落地的“嗒“聲在空蕩的更衣室里形成詭異的三重回響，和電子腳環尖銳的警報聲混在一起，就像去年在牙醫診所聽到的那個走調的《天鵝湖》——當時那個總偷瞄護士的醫生解釋說，是音響系統受了潮。

“接著！“

她突然從病號服口袋里掏出一個養樂多小瓶子拋過來。我下意識接住，瓶身還殘留著她的體溫，溫熱得不像話。里面泡著一顆跳動的小心臟，正在藍莓汁里撲騰，像條缺氧的小金魚。貼紙上的美少女戰士右眼已經磨花，邊角卷曲發黃，和我小學時貼在鉛筆盒上的一模一樣。

“2015年畢業禮物。“她歪頭時，右眼下的疤痕皺成一個殘缺的月牙，“你說要當夜禮服假面，結果連扣子都系不好。“她的手指劃過我的衣領，指甲縫里還殘留著藍色顏料。

我低頭，發現襯衫扣子確實錯位了三顆。記憶突然清晰起來——那年畢業演出，班導李老師一邊笑話我連幼兒園小朋友都不如，一邊用安全別針幫我固定戲服。但那時候，我怎么可能認識蘇瑤？除非...

“你在鋼架上說了什么？“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拇指準確按在她手腕的疤痕上，這個疤痕的形狀莫名熟悉，讓我想起小時候常去的那家老書店老板手上的燙傷痕跡。

她湊近時呼出的氣息帶著鐵銹味，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橘子糖香：“我說...“

“刺啦——“

粉筆劃過黑板的聲音突然刺破寂靜。鏡中的景象開始扭曲變形，像被攪動的水面。另一個我正在親吻蘇瑤，她手里攥著半截粉筆，筆尖還沾著些白色粉末。最詭異的是，鏡中的我嘴角沾著橙色糖漬，正捏著半根橘子味棒棒糖——塑料管上的齒痕和我小時候的習慣分毫不差。

鏡中人突然抬頭，玻璃表面的水霧凝結成細小的水珠滑落。他的嘴唇開合，卻沒有聲音，但那個口型再清楚不過：

“這次不算。“

更衣室的門突然被撞開，一股冷風裹著雨絲灌進來。周教授站在門口，白大褂下擺沾滿了機油污漬。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養樂多瓶子上，瞳孔驟然收縮。

“原來在這里。“他輕聲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第十九次的記憶載體。“

窗外的老銀杏樹在暴雨中瘋狂搖曳，樹枝抽打玻璃的節奏，恰好是《天鵝湖》中奧杰塔獨舞的節拍。我低頭看向手中的瓶子，發現里面的液體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血紅色，而那顆小心臟，靜靜地沉在瓶底，不再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