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飛上鳳凰變枝頭
- 婆娑行
- 畫骨師
- 3881字
- 2025-05-22 14:42:28
凡人的話本子里有那么句話,大意是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在給你關上一扇門時,往往還會大發慈悲再留半扇窗什么的。
沒本事的人都愛自我安慰,沒本事的狐也一樣。我對這段來歷頗為可疑的胡言亂語體會日深,結結實實領悟到,上天他老人家好生缺德,通常會在關門落鎖后,順帶把苦主的腦袋也給夾門上。
心緒紛雜的時候,閑愁一悶,很容易迷糊過去。一覺醒來云霧蒙蒙,起身四下一望,竟還留在洞府東頭的海棠林里,且辨不清眼前半明半晦的天色,究竟是晨曦還是傍晚。嘗了口懸在草葉尖梢的露水,才確定這是夕霜無疑了,恨不能當場把自己罵個體無完膚。
可見成大事者,不能貪睡。
身為一介女狐,不認路算不得丟人,不過是我諸多缺陷里滄海一粟的一樁,但發作在這節骨眼,就有點雪上加霜的意思。怪只怪前些日子謹慎太過,將行李東一件西一件埋得太嚴實,分藏在好幾十塊不同的青苔石和老樹根底下。結果別人是找不著了,自己要全部尋回來也夠嗆。尤其埋的時候是白天,到了要找時卻是晚上,狐貍眼睛夜里再靈光,辨不清方向也白搭。
東陵丘十里海棠林,每塊石頭每棵樹都長得差不多。私毀婚約離家出走這種事,終究不孝不悌,又不能聲張,只得獨自吭哧勞碌半宿,好歹把阿爹這片寶貝林子里究竟栽了多少棠樹給扒拉清楚。一共十萬兩千九百八十一株。不要問我怎么數清的,一棵棵樹根底下刨完坑,終于把耗時半年預備下的行囊全部歸攏,我只想四爪朝天躺下靜靜。
這一靜就靜出大簍子,不知怎么沉沉睡去,一覺無夢又到黃昏。本來說好一早在須彌谷匯合,也不知現下什么時辰,哥哥可還如約留在谷口等我。
一千六百年前那場大變故后,統領涂山氏的狐帝蕪君為保護族眾,施法布下天羅結界,將整個東夷神洲封得水潑不進。涂山國從此與外界隔絕,無論來頭多大的仙妖神魔,一概拒之門外懶得相與。天羅印固若金湯,唯一的罩門只在朔望月之期,父君閉關的小周天,法力相對較弱。這空隙轉瞬即逝,每隔三百年才出現一回,要是今兒走不掉,就再沒機會。
一想到這關節,頓時頭大如斗。那位雷霆鐵腕的遠古神祗狐帝蕪君,不巧正是區區不才在下的養父。
其實蕪君待我不薄,說是恩重如山毫不為過。雖是義女,撫育教養皆與親承血脈的長兄涂九歌一視同仁,甚至還多出好些罔顧原則的偏愛,懈怠偷懶小錯不斷什么的,能睜只眼閉只眼的也就放過了,從不狠心責罰。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我和哥哥的區別。
哥哥是狐中翹楚,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自不必提,難得的是仙根道骨上乘,頗有父君風儀,一舉一動莫不風靡萬千狐女。唯我這么個狐中敗類,最大的作用是令全族蒙羞,順帶滋生無數茶余飯后惹笑談資。
掰指頭一算,迄今為止虛度狐齡九百九十九歲零九個月,從沒干過什么入得了眼的正經事。做狐不行,修仙不靈,實在辜負阿爹他老人家一片厚望,居然為我取名涂靈。早知今日,叫涂不靈還好些。
就這么一個天不靈地不靈,廢柴得令人迎風灑淚的劣女,終于也要抖擻起來把破罐摔個驚天動地——違抗蕪君的旨意逃婚,勉強能算得上一樁驚動全族的大事記。不知將來有無可能被樹成反面典型錄入訓誡書,被后世狐子狐孫們引以為忌。
都說好事多磨,此舉就算所行非正,到底也是有苦衷的,既然才剛開始老天就給了那么多曲折作暗示,或許意味著總有一天會變成件好事罷。
這么胡思亂想著,惴惴不安的小心肝逐漸平定不少,腳步也變得輕松起來。我是一頭多么治愈的狐啊,身殘志堅樂觀向上的活體教材。
俗話說久病成醫,這么會自我安慰,大抵是因為從小飽受各種打擊。
每同父兄一道出現在族眾面前,長老們都會搖頭晃腦在背后掩著袖子竊竊議論:長得倒還真是……唉……可惜了。拿出得道高狐那種特有的冷淡倨傲,像在交流什么彼此心知肚明的丑聞,偏又自矜身份,半個字也不肯多吐露,翻來覆去就這么幾句,指指點點一番,再撫須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從未真正明白過那微笑的意義,但在心里沒來由地厭惡。從綿綿不絕的隱晦私語里,七拼八湊出一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我長得很可惜。
骨瘦伶仃一只狐,毛不光來水不滑,顏色也是毫不起眼的純白,好在沒什么雜毛。但那些都不重要,最最要命的是,我只有一條尾巴。身為涂山狐族,簡直是個致命缺陷,好比先天殘疾。至于為什么會這樣,實乃不解之謎。
小時候著實為此難過了很久,哭哭啼啼纏著父君追問,我究竟是不是青丘撿來的野狐貍?為什么尾巴都只有一條?族中這一輩資質最差的狐貍涂大垂,癡長到六百歲時都立不起耳朵,也能拖著九條打卷的細尾巴在我面前招搖來去,出言譏笑。他拔高尖細的嗓子指著我大叫,你有什么資格做我們涂山的少主,還好意思叫涂靈?你知不知道這個名字……
我尚來不及不打聽這名字究竟飽含多少深意,大垂就被哥哥一記分花拂葉的掃堂腿踹上云頭。渾圓身軀從我頭頂劃過一道令人贊嘆的飽滿弧線,翻滾如雪球,骨碌碌直往東陵丘旁的碧水寒潭砸去。
那次以后,大垂見了我總是臊眉耷眼溜邊兒走。其實他心眼兒并不壞,大概身為弱者,心氣先自矮了半截,自卑又沒安全感,需得找個更弱的來平衡一下受傷的心。然而機緣不夠湊巧,萬物造化除了拼強弱,還得講究些許運氣。我雖不才,奈何靠山巍峨。大垂這下子搞得身心俱傷,恢復起來恐怕遙遙無期。
但愿我走以后,折耳狐涂大垂能忘掉這段短暫屈辱的插曲,多把心思放在怎么把耳朵修煉得直立起來。我這個墊底的不見了,涂山最沒出息功課一塌糊涂的就得數他,前景不堪設想。
至于我曾耿耿于懷的那個問題,始終沒有得到答案。父君半瞇著眼,溫和篤定地告訴我,“你確然是我們涂山的狐,與青丘那一支并無半點干系。閑言碎語俱屬無稽之談,不必放在心上。不過尾巴這種事,就像修為一樣不可強求。”
世上無解的謎題太多,說來無非因果。但這么不堪的果,反倒令我不敢過分探究前因,生怕受不住刺激。文殊菩薩也說,求知是萬千煩惱之源。既成事實,只得接受。
狐尾的淵源說來話長,其實也簡單。涂山狐是媧皇之后,開辟鴻蒙以來與天地同壽的上古靈物,天生九尾。而青丘狐是山林走獸修煉化生,尾巴要一條一條修,除非莫大的造化機緣,能得九尾之尊的靈狐屈指可數。因此雖同為狐獸,秉性卻南轅北轍。
涂山氏生來便是高等妖族,骨子里矜傲非凡,自謂具絕代之容姿,蓋世之靈慧,億萬年間皆避世于清凈福地幽林深谷,向來不屑與異族為伍。青丘狐則生來煙火塵心熾盛,品性奔放不羈,動不動就私奔到凡間,發展出一段天雷勾動地火的不倫孽戀,且有愈挫愈勇的趨勢,前仆后繼無窮盡。
那些流傳于世的狐妖志怪話本,皆是多情的青丘狐女們惹出的風流桃花債。年深日久,從此坐實了狐族妖行媚色舉止浮浪的名聲。天性貞純的涂山氏被殃及池魚,眾口鑠金再也洗之不去。為這緣故,我們涂山的狐和青丘的狐一向不大對付。
身后那條可憐巴巴的單尾,自然成了族人的最佳攻擊借口,流言蜚語從未止息。不記得哪位頗具爭議的先輩說了,萬箭穿心么習慣就好。
習慣是習慣了,后遺癥不容小窺。再頑強的心臟戳那么多個窟窿,心眼得缺成什么樣可想而知。
我自幼體弱,先天不足得很,鴻儒們顧及蕪君顏面,功課上并未多作留難,反倒隔三差五通融一二,盡量避免我在同輩的比試中出丑。這番師德令人感慨,也難說不是哀莫大于心死,最后干脆放任自流。這卻怨不得旁人,誰也沒料到英明如蕪君也會看走眼,不知從哪兒撿了塊如此不堪雕鑿的朽木回來養在膝下,越長越不成器。修煉得磕磕巴巴就罷了,連狐族一向引以為傲的皮囊也不周全。
沒有九尾這種一目了然的缺陷暫且不提,左胸腋下竟還長了塊杯口大的銀色圓鱗,摸上去又涼又硬像層厚甲,毛發不生,不知是什么東西。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幾乎以為那是斑禿,沒有禿在腦袋上實屬不幸中之萬幸。雖地方隱秘不會被看到,化作人形也有衣衫遮掩,但隱疾就是隱疾,瞞天過海也瞞不過自己。總之內憂外患得一無是處,想想就忍不住悲從中來。
悲到深處淚漣漣,就連哭,都不是件輕松的事。涂山狐聲線柔婉,泣如歌吟攝人心魄。我卻無論如何哭不出那等妙韻,反有個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毛病,流出的淚水當風化珠,顆顆硬凈透亮,然而百無一用。據說東海鮫人一族也有泣淚成珠的稟賦,鮫珠一枚價值萬金,引得凡人貪婪心起,不惜葬身海底也趨之若鶩。
可惜對一頭涂山狐來說,唯一的這點微末本事,也俗氣得緊,和清心寡欲視金銀如糞土的仙家氣節絲毫不沾邊。涂山是東夷福地,漫山林芝仙果,水中遍生珠玉,俯首可拾,拿去裝飾洞府都嫌不夠清雅,丟還丟不過來,誰顧得上稀罕我的破淚珠子。末了只能自娛自樂,用來打彈珠玩。
族眾蕓蕓,唯有哥哥最護我疼我,連那些分文不值的泣珠都一顆顆撿起來,放在玉凈瓶里好生收著,說是總有一天會變成寶貝。
我揪住他尾巴,委屈地抽抽搭搭,“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涂山又不像青丘,熱熱鬧鬧作興效仿凡人設什么集市,金銀珠寶毫無用處,總不能得罪了人就說,大爺我給你哭一個當做補償?”
他噗嗤一笑,伸出毛茸茸溫暖的前爪蓋在我耳朵上,“在涂山無用武之地,不代表在別處不會大放光明。有沒有用,以后你就知道了。”
涂山少主九歌,狐齡不多不少整一萬六千,慧根深種,早已開了天心目,能預知百千年后事。但彼時我是一點兒不相信會有他所說的那種以后,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離開涂山,離開父君和哥哥。
《八荒志》里有涂山國史經,曰:“蕪君出世,無為而治,無有刀兵刑獄之苦。地皆七寶,衣食自然,民生豐樂,不貪錢財,鳳凰白鶴為家雞,麒麟獅子為家畜,純以道法為事,男女悉圣貞潔,無有淫心。”
如此清凈寶地,我自幼生于廝長于廝,流連將近千載的地方,如今竟真的要割舍而去了。不得不走。
一切的根由,乃是父君匆匆與天族定下的那紙荒唐婚約。他要把我嫁給一只開明獸。
涂山這么好,我終究還是寄身籬下的過客。狐帝蕪君的女兒,實在當之有愧。金枝玉葉的福氣太貴重,廢柴之身,縱一朝好運攀住了鳳凰的華羽,也不過變作一根料峭枯枝,被瑞氣千條襯托得愈發不堪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