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青年男女剛走不久,皮褲男就踉蹌著從廁所里走了出來,羅平來不及多想,點擊發布,這意味著他今晚的大活總算是告一段落。
“哎?剛才那漂亮小妞呢?”皮褲男把那“驢牌”花紋的皮包朝桌子上一扔,伸著脖子四處張望。
店內沒幾個食客,羅平正想找點事解解悶,就笑吟吟地道:“老板,您是不是自己都不記得在廁所蹲了多久啊?這都快半小時了,吃碗面能要多久,人家早走了。”
“半小時?有這么久嗎?”皮褲男使勁拍拍額頭,疑惑道,“不對啊,今天我沒喝多少啊,怎么斷片了呢?”
“元鯤,給客人來碗面!”羅平沖后廚吆喝了一聲,笑瞇瞇打量著皮褲男,“喝多喝少我不清楚,但您今晚,算是撞了大運。”
皮褲男揉了揉眼,頓覺清醒了不少,聽出店老板的調侃之意,他心中不免生出不快來,立馬反問:“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一樓廁所位于吧臺之后,與廚房一墻之隔。皮褲男跑進廁所老半天,羅平不免有些擔心,要是醉酒滑倒摔出個好歹,到時候店里也脫不了干系,所以羅平曾進去查看過一次,看見滿地帶著刺鼻氣味的尿液,羅平就連忙退了出來。
醉漢隨地撒尿,他也不是第一次經歷,而羅平常年與“前科人員”打交道,他一眼就看出尿液中有問題。單純上火不會呈現出這種褐色,也不可能帶著一股藥水味。
老北頭,本就是魚龍混雜之地,嗑藥(吸毒)的人也不在少數,羅平百分之百可以確定,眼前這位身材消瘦的皮褲男,就是其中之一。
“什么意思?”羅平朝門外瞅了瞅,壓低聲音,詭秘地笑道,“怎么著,您沒看出來,剛才那二位是警察嗎?”
“警察?”皮褲男頓時一驚。
“噓,小點聲,”羅平挑眉,有些興致勃勃,“實不相瞞,他倆還不是一般的小片兒警,人家來自公安部!”
“真的假的?”
羅平眼中露出貓戲耗子的表情:“當然是真的,難道您沒注意到青年男子皮帶上的國徽嗎?”
“我都喝斷片了,我哪兒有心思往那兒瞅!”皮褲男連忙解釋。
“您就算是有心思,也只顧得看人家小姑娘了吧!”
見對方一臉害怕,羅平挑眉打量這位:“我覺得吧,出來混,還是低調點好,萬一被拉去派出所做個尿檢,那可就不好了,您說是不是?”
“是是是!”有句話說得好,看透不點透,還是好朋友,皮褲男心知這位放了自己一馬,自然點頭如搗蒜。
見店掌柜拿起抹布準備收拾桌面,皮褲男突然回憶起店門口的那個細節:“對了老板,您好像跟他們很熟?”
羅平微微一笑:“甭擔心,他們不會把您怎么著,再說了,就您這樣的,公安部也看不上。人家要找的,是我的伙計。”說著,他朝廚房一指:“喏,就是正在給您做面的那位。”
皮褲男作為一個資深混子,哪兒能聽不出羅平的言外之意。他一縮脖,訕訕地道:“敢情您這兒是藏龍臥虎之地啊!剛才不好意思啊!打擾……打擾……”
然而他又好奇:“您這伙計,怕是事不小吧!”
“也不是什么大事!”羅平把餐桌上碗筷摞在手中,輕描淡寫地回了句,“也就是剁巴剁巴,燉巴燉巴,殺人烹尸而已。”
“而已……”皮褲男的臉就像是被抽干了血一般,瞬間變得煞白。就在這時,元鯤正好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面來到跟前,“咚”的一聲擱在桌上:“您的面,請慢用!”
皮褲男此時連正眼瞧他的勇氣都沒了,低頭看著面碗上那被切得整整齊齊的肉丁,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要不是剛才已經在廁所吐過一茬,估計他這會兒就要“交代”一桌子。
皮褲男按緊嘴唇,剛涌上來的苦水,又被他硬生生給吞了回去,他從包中抽出一張“毛爺爺”,拍在桌子上,含含糊糊地道:“不用找了!”起身就朝門外跑去。
“剩下的給您記在備用面里了,謝謝老板!”羅平沖門口大聲吆喝。
皮褲男背對著兩人,舉手揮了揮,算是回了話。
“這面咋辦?還沒碰過。”元鯤問。
“丟了怪可惜的,你也忙活半天了,干脆吃了吧!”
“那行吧!”元鯤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從桌面的鐵盒中拿起了筷子。
“就這么把人給放了?”
“戲弄他兩句無所謂,剛才要是較真起來,他保不齊就要‘拘留所十日游’,開門做生意,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沒必要去招惹這些小混混。”
“老羅,這和你平時跟我們說的可不一樣,”元鯤攪著面條,淡淡地道,“讓我們改過自新,可眼皮子底下的毒蟲,你反倒是容得。”
“這種人呢,為了毒資什么都干得出來,往后要是違法犯罪了,遲早被逮進去,我操那份子閑心干嗎?”羅平微微一笑,“你們是我的伙計,我得對你們負責。至于對付這種貨色,那是法律的事,我就少給你們惹麻煩就成。”
說到這里,羅平見元鯤并未動嘴,而是緊盯著自己,于是問道:“怎么?有心事?”
“你剛才說,那兩位是公安部的警察,是真的?”
“差不多吧!”
“怎么,你也不確定?”
“很簡單,排除法推導的結果,”羅平點了支煙,“一般來解簽的人,大致分為四類:第一類,有犯罪沖動,但又不敢犯罪的人,他們大多只會找一或兩個人解簽,對象和他們想犯罪的類型相似,權當體驗體驗生活;第二類,新聞媒體人,他們解簽以后,會在媒體平臺上刊登,做活吃飯嘛;第三類,純屬好奇心作祟,他們解完簽后,最多發個朋友圈,倒也不會有其他的動作;第四類,是短視頻博主,他們往往都會帶有專業的錄像設備,你也見過,拿腔拿調,直播或者剪個視頻上傳,要的都是流量和人氣。
“這么一歸類,你就會發現,剛才那對男女,不屬于這四類中的任何一種。那個女的,來這兒解簽不下于二十次,而且專挑重刑犯,聽其他伙計說,她在解簽的過程中,會不停地做記錄,尤其會針對犯罪時的所思所想深度挖掘,所以我一開始就覺得,她可能是犯罪心理方面的研究者,或者是位作家,來取材什么的,不過后來我又注意到她身邊的人,這才讓我開始懷疑她是個警察。”
“她身邊的人?”
“嗯,如果我沒記錯,算上今天的小伙子,一共有三個男的陪她來過。
“前面兩位,一位三十多歲,雙眼極其有神,江湖味挺重,到了店里,便開始跟我套近乎,三言兩語,差點沒把我的老底給套了去。另一位五十多歲,是個禿頂大叔,在解簽時,他會在一旁給人畫素描,他的繪畫技藝非常高明,一支鉛筆就能把人畫得惟妙惟肖。
“我也算是閱人無數了,開這個店這么多年,什么人沒見過,這兩位,來頭絕對簡單不了,一技傍身那是客氣話。所以我懷疑,他們應該是一個團隊的。
“至于警察的身份,是今天來的這位小伙子讓我看出了破綻。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穿的是武裝訓練褲,扎的是警用制式皮帶。進店時,我故意跟在他的身后,發現他屁股口袋上有環狀印痕,這是常年裝手銬才可能留下的痕跡。
“所以我篤定,這幫人鐵定是警察,只是當時還猜不到具體是什么部門。”
元鯤仍然不解:“那又怎么判斷他們是公安部的呢?”
“這你就不知道了,”羅平笑得精明,“去年店里來了位伙計小宋,他是因故意傷害罪被判了三年,小宋在看守所等待宣判期間,有位潛藏多年的連環殺人犯與他關在一起,這人叫什么我忘了,只知道他是為了給誰復仇,接連殺了三個人,而且每殺一個人,就會在現場留下數字。在看守所多無聊啊,倆人就聊大天唄,這位就說了,公安部成立了一個專門攻克疑難懸案的專案組,其中有一個復姓司徒的女警察,是專門搞犯罪心理研究的。
“回憶起小宋這么一說,我就想到剛才那名女子,她之前都是用支付寶轉的解簽費。于是我翻出那個記錄一看,她的姓氏剛好是司徒,我覺得不會有這么巧的事,所以敢斷定,這幫人,就是來自那個神乎其神的公安部專案組。”
“原來是這樣……”元鯤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呢?”羅平兩指將煙頭直接掐滅,“什么時候解簽?人家可來過很多趟了。”
元鯤不說話,低頭專心將面送入口中。
羅平見狀,也明白有些事還需一步步慢慢來,當年元鯤在警察面前都沒有供述其殺人烹尸的真正動機,現在二十多年過去,想讓他再次揭開這難以啟齒的傷疤,不給一點時間,是不可能的。
可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勸道:“這人哪!生在世上,是知道善惡的,人但凡作惡,心中必有愧疚,也會在心里頭來回煎熬,就跟那面條在水里頭來回煮一樣。別看你服完了刑,只要一天沒正面你的過去,這煎熬就會跟你一輩子。你當這解簽是為了滿足那些人的窺探欲嗎?并不是,這是一個機會,一個真正和自己的過去告別的機會。你說出來,別人知道了,知道的人多一個,你就在這個世上活得坦然一分,再往后,又是個堂堂正正的人了。正所謂坦白從寬,我和警方的理解可不同,坦白,是為了以后自己腳下的路走得寬些!這也是我讓伙計們勇敢面對解簽的真正目的。”
見元鯤陷入沉思,羅平又輕言細語地補了句:“你好好考慮考慮,哪天想通了,再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