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專案中心，休息區內鼾聲如雷。

吃完早餐，已在中心外圍溜達了半晌的隗國安，冷不丁地覺得這呼嚕聲有些耳熟，他便循著聲音走了過去。

內部休息區在專案中心靠近出口的位置，穿過門禁拐彎就到。休息區攏共四間玻璃房，每間房兩張單人床，構造和賓館標準間如出一轍，這倒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休息室，而是留給夜班值守人員用的。所以，門口牌子上寫的也是值班1室、值班2室、值班3室、值班4室。

他越走越近，走廊里呼嚕聲也越來越大，當來到值班4室的門口時，隗國安停了下來。毛玻璃門可不像木門那樣嚴絲合縫，他瞇眼朝門縫里面瞅了瞅，果不其然，連衣服都沒脫的嬴亮，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年。

伴著“嘀嘀嘀”的密碼輸入聲，隗國安打開門禁，進門就喊：“太陽都曬屁股了，你小子還在這兒睡！”

嬴亮猛然從床上坐起，揉揉被眼屎粘住的睡眼，迷迷糊糊地瞅著站在他面前的隗國安，這位正咧著大嘴沖他呵呵直笑。

“哎呀……是你啊！鬼叔。”嬴亮的聲音帶著疲憊。

“昨天晚上你小子干啥去了，這馬上快十點了，還撅屁股睡呢？”

“唉，你可別提了！”嬴亮起身到衛生間，用冷水沖了把臉，話音混雜著漱口聲，從玻璃幕墻的另一端傳來，“昨天展隊讓我陪師姐走一趟，還以為是調查什么案子，哪兒知是去一家面館解什么簽！”

“這個我知道，藍嫣在搞什么犯罪心理調研，展隊也讓我陪她去過好幾次。”

“沒錯！”嬴亮拆開放在洗手池旁邊的一次性牙刷，“師姐要找一個叫元鯤的伙計，可這家伙油鹽不進，就是不愿解簽，后來實在沒辦法，我和師姐就走了。可誰承想，我倆剛走到主干道準備打車去機場，師姐的微信響了起來，那個飯店的公眾號又更新了一篇文章。”說著，嬴亮把擠滿牙膏的牙刷戳進口中，反復刷出泡沫。

“這個公眾號我也有關注，不過很久沒有看了。”隗國安掏出手機，找出最新的那篇，“《新婚之夜，他強奸了他的鄰居！》，是這個嗎？”

“咕嚕嚕。”嬴亮將口中的泡沫漱掉，扯下搭在肩頭的毛巾擦干嘴角，回道，“沒錯，就是這個。當晚這位刑滿釋放的伙計就在店里，我和師姐掉頭又拐了回去，解完簽都十一點多了，好家伙，等我們趕回中心，天都快亮了。”

隗國安上了年紀，眼睛有些昏花，不戴眼鏡壓根看不清手機屏幕上的字，他只好問嬴亮：“那伙計是怎么說的？”

“也是個苦命人！”嬴亮洗漱完畢，回屋侃侃而談起來，“這人姓余，單名一個超字，四十五歲，還是個重點大學中文系的大學生。因為念過書，牢里的人干脆給他起了個‘秀才’的外號。

“2000年，余超從大學畢業，應聘到一家出版社上班，當時是在社里做圖書編輯，張紅是他的編室主任。雖說張紅級別比他高不少，但余超出生在農村，十歲才上小學，所以兩人年齡相差不大。

“余超家庭負擔很重，都大學畢業了還有好幾萬助學貸款沒還，所以，他很珍惜在出版社的工作，常常會加班到深夜。

“而編室主任張紅年紀不大，卻已是這行的翹楚，屬于事業心強的女生，余超上班那會兒，就沒見張紅在十點之前下過班。可能是太要強，張紅始終單身。

“單憑長相，張紅并不出眾，就算有化妝品點綴，也很難讓人一眼心動。再加上急躁的性格，公司里有不少人對她有非議，她和同事間的關系，也形同水火，幾乎與任何人都沒有私交。

“不過這些，余超也是后來才聽說。剛入職時，除了工作，余超對張紅沒有任何深入了解，余超也是編室唯一一位沒在背后嚼她舌根的人。”

接過隗國安遞來的純凈水，嬴亮“咕嘟咕嘟”灌了幾口：“余超那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多賺點錢把助學貸款還了。所以工作很賣力，不過他這種突出表現，在同事眼中就是逞強好勝，逐漸地，余超發現，他也開始受到排擠。

“不是有句話叫‘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嗎？兩人都不受待見，自然而然關系就親近了許多。

“兩年后，他倆鬼使神差地戀愛了。

“感情穩固，矛盾也隨之增加，張紅家境很好，再加上她的收入以年薪計，花起錢來，也是大手大腳，動輒上千上萬元的花費，對她來說再正常不過。而余超出生在農村，省吃儉用了好幾年才勉強把貸款還完。

“消費觀念有差異，加上家庭背景落差，兩人逐漸產生了隔閡，余超偶爾的大男子主義，在張紅眼中就成了擺譜逞能。”

“確實是個問題！”隗國安說，“古人婚嫁都要講究門當戶對，里面還是有些講究的。”

嬴亮繼續道：“其實，余超也認識到身份差異是無法彌補的。雖然他時常感到自卑，但這些并不是誘發案件的主要原因。”

“有第三人打破了這個平衡？”

“哎，鬼叔你怎么知道？”

“瞎猜的，你接著說。”

“你猜得沒錯，這個人就是張紅的父親。”嬴亮說，“張紅生活在單親家庭里，從小在父親身邊長大。她爸張成曾是一位政府高官，退休后，與幾位志同道合的老友搞起了連鎖經營，說白了，就是靠著各種人脈關系發家致富，所以門第觀念，對張成來說相當根深蒂固。”

“后來的事，我大概能猜到。”隗國安說，“張紅從小與父親相依為命，她因情感依賴，對父親百般順從。再加上張紅這種由父親培養出的爭強好勝性格，具有極強的控制欲，如果她不主動提出分開，余超只怕連提出分手的資格都沒有。就算余超想擺脫，也基本沒戲。余超活在家庭被歧視、情感被禁錮的兩難境地，這會讓他長時間壓抑、緊繃，導致受控型犯罪的發生。”

“受控型犯罪？那是什么？”

“這就涉及藍嫣的專業領域了。”

“鬼叔，你難道還懂犯罪心理？”

“略懂一二。”

“嘖，你就吹吧。”嬴亮覺得好笑。

“不信？”

“你都進專案組好幾年了，從沒聽你說起過，讓我怎么信。”

隗國安哈哈一笑：“你不瞅瞅我這三腳貓的功夫，哪兒敢在你師姐面前班門弄斧？”

“行吧！你到底是真懂還是假懂啊？”

“那我就跟你掰扯兩塊錢的唄！”隗國安一屁股坐在床上，“心理學上說，是人都存在犯罪意識。不過正常人不僅有犯罪意識，更有反犯罪意識。所謂反犯罪意識，是意識中存在的，對犯罪行為的否定，或反對犯罪行為的認知。這種認識主要來自外界社會的教育和影響。反犯罪意識不僅對人的自我進行控制，防止自我走向犯罪，而且還對犯罪意識進行壓抑，不讓其發展。

“受控型犯罪呢，有一個發展過程。一開始，犯罪人也有較強的反犯罪意識。只是出于各種主客觀原因，犯罪意識逐漸增強，使反犯罪意識對犯罪意識失去了控制，導致犯罪行為的發生。它有幾個特點：第一，犯罪目的明確；第二，犯罪前往往經過縝密的策劃；第三，犯罪人具有高智商或屢犯的特點；第四，犯罪后幾乎沒有內疚、自責心理，沒有‘犯罪感’。”

隗國安未注意到嬴亮的驚訝，自顧自地繼續：“余超始終壓抑著自己的犯罪沖動，我覺得他之所以沒犯罪，可能是因為還有情感羈絆。他來自農村，這份羈絆必然是親情。我猜，是張紅父女倆提出了某種要求，傷害了余超的親情觀。”

隗國安捏著下巴，在屋內來回踱步：“一個來自農村的窮小子，情感和物質上都沒有可索取的價值，張紅父女倆唯一能要的，就是婚后所生的孩子。”

“是！”嬴亮道，“張紅父親提出，兩人結婚后生的孩子要姓張。”

“在農村，宗族觀念可是根深蒂固的，對了，余超家是不是就他一個男孩？”

“鬼叔，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提前知道底細？在我這兒豬鼻子插大蔥——裝象呢？”

“我有那閑工夫，不如去畫幾幅畫賣錢。”隗國安哈哈一樂，“你就說是不是吧！”

“對，他家里除了他，剩下的不是姐就是妹！”

隗國安微微皺起眉頭：“情感被禁錮，又被無理要求，余超心中肯定想著反抗，他怎么做的？”

“答應了倒插門。但他提出要三十萬彩禮，給家里當作補償，張紅和她爸同意了這個要求。”

“有這些錢，倒也算報答了父母養育之恩，照我看，只怕是從拿到錢那一刻起，余超就展開了復仇計劃，要是我沒猜錯，他強奸的那個女的，和張紅一家恐怕有親戚關系吧？”

“那棟樓是拆遷還原房，樓上樓下都是親戚妯娌，余超強奸的，就是張紅的堂妹，她住在新房樓下，案發當晚，被害人在新房中為他倆壓床。”

“我預料得沒錯，這一切都是余超精心設計的，張紅家越看重面子，余超就越會選擇用極端的方式去報復，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這樣做的后果。我猜，作完案后，余超要么逃離了現場，要么就產生了更為偏激的行為。”

“他用刀抹了自己的脖子，不過，命大，沒死掉。”

隗國安搖了搖頭：“不出所料，不出所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