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店內本就沒幾位食客，加上店門大開，外面的動靜迅速引起了店內人的注意。

垂下的塑料門簾再次被掀開，走出一人，圍裙男轉身恭敬地道：“老板！”

一聽是店主，青年男子饒有興趣地打量起此人，他的面相要比圍裙男顯得年輕不少，但骨子里透出的氣質更加深沉。這是只有經過歲月反復歷練才有的一種風度，如同盤成的文玩，有著某種特殊魅力。

老板皮膚黝黑，臉上留著些許胡楂，雖說也系著藍色圍裙，但他這條格外整潔，圍裙下是一身筆挺的塑身夾克，給人留下干凈、利落，卻又有不凡經歷的觀感。

“我說老余，都是兄弟，我也就比你大兩歲，你能不能別整天老板、老板地喊，也不怕折我的福。”

“好的……老……老板。”圍裙男撓撓腦袋。

“你看你看，又來，不然你還是和其他伙計一樣，叫我大名羅平吧，或者叫老羅也成，喊老板聽著真不得勁。”

“那，羅……羅平？”圍裙男還是扭捏。

“得得得，你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吧！”羅平揮揮手，笑盈盈地看向青年女子，“您又來了？外面挺冷，要不，里面請？”很明顯，他倆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

女子一笑，與青年男子前后腳進了店。

“那，您要不要也進去吃口面，墊巴墊巴？”羅平瞧瞧還在那兒擺造型的皮褲男，補了一句。

出來混，最重要的就是面子，店老板都出門相迎了，再拿架子就有些過了，這哥們兒也就借坡下驢，把皮包往腋下一夾：“得，大魚大肉、生猛海鮮我也吃膩了，今天就權當體驗生活吧！”說著，他也抬腳進了店內。

之前的男女已找了位置坐下，他卻不急，站在門口晃著腦袋東瞧西看。

一樓除了一張收銀的吧臺，剩下的全是桌椅板凳，并沒什么特別，但吧臺后側有一鐵制樓梯，每級臺階上都粘著紅色貼紙，上面醒目地標注著：“二樓包間，小心碰頭。”

為了顯出自己的范兒，皮褲男眼珠子一轉，抬腳就上了樓梯。

這時，從隱藏在樓梯下方的廚房內走出一位身材壯碩的中年男人，他低著頭，雙手端著托盤，斜照的燈光勾出男人冷酷的半張臉。

聽到動靜，他瞅一眼皮褲男。他眉毛很濃，瞳子極黑，眼中仿佛裝的都是冰碴子，皮褲男還沒開口，他就不容拒絕地說道：“先生，晚上二樓不營業。”

皮褲男見對方一臉兇相，酒突然醒了七七八八，那剛邁上第四級臺階的腳，也緩緩地縮了回去：“得，既然是來體驗生活嘛，在大廳吃也一樣。”

男人不再理會，徑直來到青年男女面前，放下面碗，說道：“您的面，請慢用！”

“今天，你可不可以解簽？”女子趁他轉身的空隙，趕緊追了一句，“我加到五百！”

“哼，你覺著，這是錢的事？”男人頭也不回，拒人于千里之外。

女子是熟客，老板羅平趕忙出來打圓場：“不好意思，元鯤這個人脾氣有些古怪，他不想被解簽，我也不能勉強，還希望二位理解。多多擔待一下，今晚的面算我請客，權當給二位賠不是了！”

“老板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次我也就是碰碰運氣，他的案子影響惡劣，不愿意說，也不出我的意料。”女子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錢還是要給的，剩下的，就加在備用面里吧。”

羅平有些猶豫，但女子執意將錢塞進了他的手中。

“那就謝謝了！”羅平朝二位微微弓腰，走到店內那塊掛著的黑板前，將數字“921”給擦去，接著用紅色粉筆重新寫上了數字“931”。

“說了我請就我請。”羅平回頭，與開始吃面的女子相視一笑。

“師姐，他在干嗎？”青年男子把臉湊近，小聲問了句。

女子將口中的面咽下，小聲解釋：“牛肉面十元一碗，黑板上的931，代表目前店里存有九百三十一碗備用面，這些都是客人捐贈的，要是哪天有人走投無路，可以免費從這里領一碗備用面，或者以每碗十元的價格折成現金，拿去救個急，當然，也不是無止境的，每人最多只能領十碗。”

青年男子又瞅了一眼黑板：“九百三十一，捐的人不少啊！”

“老板羅平有前科，出獄后找工作四處碰壁，因此深知其中不易，自己發家后，就開了這飯店，他這店里招聘的伙計，全都是前科人員。”

“這就難怪了。”青年男子想起剛才的圍裙男，小聲嘀咕了一句。

“難怪什么？”

“沒……沒什么。”青年男子回過神，“然后呢？師姐你接著說。”

女子抬頭看一眼正在吧臺內敲打鍵盤的羅平。“羅平喜歡寫作，自己開了個微信公眾號，叫‘不罪不歸’。里邊記錄的都是前科人員的犯罪過程，而這些人都在這家店里當過伙計，按他的說法，是想用真人真事，勸說那些游走在犯罪邊緣上的人，罪海無涯，回頭是岸。

“微信公眾號推出以后，立馬在網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很多文章的閱讀量都在十萬以上，因此慕名而來的食客絡繹不絕，這里頭還夾雜著不少記者、媒體人，還有些出于其他目的的咨詢者。

“這家飯店地理位置不是很好，趕熱度來的人也大多集中在白天，加上羅平習慣在晚上更新公眾號，所以他決定，飯店在晚上八點以后只賣牛肉面，這樣一來可以保證店里的伙計有充足的休息時間，二來也不耽誤他寫作。另外，從晚上八點到晚上十一點，店里又推出了一個新項目——解簽。”

“解簽？”

“對！”女子點點頭，“所謂解簽，就是可以和店里的伙計面談，詳細了解他的犯罪過程，每次收費三百元，晚上八點開始，時長限制在打烊前，規矩是自愿原則，伙計不愿意說的，不能逼迫。要是媒體人來解簽，文章在刊登之前，必須交由羅平審核，否則交易取消。解簽的全部收入歸伙計所有。也算是羅老板給伙計們創造的福利。”

“師姐，你怎么知道這么多？”

女子舉起筷子，又朝遠處的黑板指了指。“備用面里，有我的兩百碗。”

“多少？”青年男子眼睛一瞪，“兩百碗？按一次捐十碗算，你來了有二十趟了？”

“差不多吧！”

青年男子把筷子一橫，問了句：“前十九次是誰陪你來的？”

女子打量他一下，似覺得這位腦回路清奇，但她還是答道：“多數都是鬼叔，道九也來過兩次。”

聽到這二人的名字，青年男子緊繃的表情瞬間松弛下來。“你為啥不喊我？”

女子奇怪道：“航班是下午飛，這個時間你基本都在健身房，我怎么叫？倒是你，干嗎我做什么都得叫上你？”

“喀……喀……”為了掩飾尷尬，男子輕咳了兩聲，“那不是鬼叔年紀大了，道九那家伙又全身都是心眼，萬一遇到事，他絕對第一個跑。還是我陪著比較放心嘛！師姐，下次你一定要提前跟我說，行不？”

女子點了點頭，算是給了保證。

男子頓時滿臉喜氣，吃兩口面條，他又問道：“對了，師姐，今天咱們來，就是為了吃碗面？”

女子輕嘆道：“飯店每天都有伙計值班，值班表也都提前公布在公眾號上，要是有人對某位伙計的犯罪過程感興趣，可以按照值班表預約，然后來解簽。

“店里的老伙計，我差不多都解完了，我現在最想了解的，就是剛才給我們端面的那個伙計，他大名叫程元鯤，店里人都喊他元鯤。我在微信上預約了多次，元鯤都不愿解簽，所以我就想趁他今天值班碰碰運氣，結果嘛！你也知道了。”

來回三小時的航班，只是為了碰碰運氣，這未免也太草率了些。青年男子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口：“天下案子那么多，師姐，你為啥對這人這么執著？”

這話一說，女子頓時失去了胃口，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半年前母親帶有警告意味的那句話：“我這個科研項目，最多做兩年，兩年后，不管什么原因，你都要從組里給我退下來！”

雖說她打小和父母聚少離多，但也深知母親在家中的超然地位，而且以母親如今的身份，就算部里的一把手也要給她幾分薄面。也就是說，只要母親下定決心讓她退出，只怕是沒人攔得住。

一想到自己導師尚未完成的遺作，女子心頭莫名焦灼，時間眼看著就剩下一年半，要是在這段時間內完成不了，接下來到底要怎么辦，她自己心里也沒有譜。“我就是想……想早點完成關榮老師的心愿。”

聽到“關榮老師”四個字，男子頓時了然，英年早逝的老師留下的研究項目，向來是師姐看重的事。這就難怪，哪怕只有一點希望，她都想盡力爭取，為此不辭勞苦又算得了什么？見她神情低落，已然將筷子放下，男子三兩口將面扒拉個底朝天，用袖子一抹嘴角：“師姐，我吃飽了。要不咱們這就回去吧！”

女子有些惆悵地環視一下店面，輕輕“嗯”了一聲，兩人起身朝店外走去。

吧臺內，羅平瞅了兩人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了那臺他用了數年的筆記本電腦上，屏幕里，名為“不罪不歸”的公眾號下，已經新建了一篇文章。

文章標題為：《新婚之夜，他強奸了他的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