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妻子的三封自白信
1
阿綾,這是一封給你的情書。
看到開頭這句話,你一定會大笑起來吧。我也沒想到自己到了這個年紀,竟還會想到寫這種東西。就連最后會不會把這封信交給你,我心里也還沒準。
不過,要是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讀到了這封信,那就說明我總算是下定決心了吧。到了那時,我可能會因為過于難為情,變得畏畏縮縮吧。還請你多包涵。
我們結(jié)婚也有幾十年了吧?雖然現(xiàn)在都是上年紀的老頭、老太太了,但我對你的感情仍然像年輕時那樣,不曾改變。這絕不是什么假話。但像我這一代人要說出這樣的話,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
阿綾,我愛你。
這是我第一次向你告白,也是最后一次。我已經(jīng)盡我所能了,請原諒我吧。我對你的感情始終如一,這你應(yīng)該一直都很清楚吧。
總之,我對你的感情就和年輕時一樣。不對,在你像現(xiàn)在這樣一臥不起之后,我的這份感情好像還更加強烈了。你總是對我的照顧心懷歉意,我的想法則恰恰相反。我一直認為這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
如果有可能,我也很想被你照顧照顧,可以說是一種奢望吧。自從開始照顧你,我總覺得你就在身邊,于是就更有活下去的動力了。所以,你完全不必為此懊惱啊。
你應(yīng)該也有所察覺了吧。為什么我會突然給你寫這樣一封信。
從幾個月前起,我就經(jīng)常趁你情況還不錯的時候外出。這你應(yīng)該早就注意到了吧。我其實是去醫(yī)院了。他們說我患了癌癥。
你很吃驚吧?到底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你,我也很是苦惱。但我覺得,比起臨到頭了再突然跟你說,最好還是早點讓你知道的好。
當然,你也只有讀到這封信時,才會知道這件事。
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還沒有拿定主意,所以這封信最后不一定會交到你的手上。那我寫下這些,到底是為了什么呢?難道這都是寫給我自己的嗎?
就算真是這樣,我也無所謂。人生將盡,我終于能客觀地看待自己了。回憶起往事時,就連我自己也覺得過去的自己身上有些地方實在是難以理解。即便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和自己的言行,也完全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那樣的話來。這樣的回憶有很多。也許人每天都在變化,以至于幾十年過后就會變成完全不同的人吧。
說起來,我還聽到過這樣的說法:人身上的細胞每過七年就會全部更換一次。不對,這還不只是物質(zhì)上的。據(jù)說連接腦細胞的突觸如果不再工作,就會逐漸消失。年輕時,我還能像柔軟的海綿一般貪婪地吸收一切。如今我這只海綿已是疲憊又陳舊,就連記憶、感情和語言都在漸漸退去。這樣的兩個我竟然是同一個人,實在是叫人難以置信。
于是,我決定把過去的自己當成彼此獨立的自己來看待。他們各自生活在不同的時代,而記憶就像是由這彼此獨立的無數(shù)個他們串聯(lián)而成的通信回路。只不過,這回路不是雙向的,只能從過去通向未來。
我可以在自己的記憶中探索,與其他的自己相遇。也就是說,我的體內(nèi)直到現(xiàn)在還同時住著好幾個“我”——善良的我,愚鈍的我,聰明的我,謹慎的我,狂妄的我,小心眼的我,懦弱的我,強大的我,幸福的我,不幸的我……
其實我想說的是,這些數(shù)不勝數(shù)的“我”大都是幸福的,也大都是與你相遇之后的“我”。正是因為有你,我的人生才會如此豐富多彩。我,還有無數(shù)個過去的“我”都對你心懷謝意。
謝謝你。
其實,這已經(jīng)不是我第一次給你寫信了。以前好像也寫過幾封。之所以用了“好像”這個模糊不清的字眼,是因為我自己也完全沒有印象了。
我在書房里為這封信找信封時,發(fā)現(xiàn)了兩個寫著你名字的信封。里面看起來是放著信件的,但還沒有開封過。寄信人是我。信封上既沒貼郵票,也沒蓋過郵戳,這樣看來,我那時應(yīng)該是打算當面交給你的吧。但也可能是一直沒有下定決心,或是忘記了,要么就是一直被放在那里,沒寄出去。從信封和墨水變色的程度來看,那顯然已經(jīng)是十年以前的東西了。這也說明,我完全忘記的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雖然很好奇信里的內(nèi)容,但我還是把它們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那些信件確實是我寫的,但已經(jīng)不屬于現(xiàn)在的我了。那是過去的我寫給你的信,現(xiàn)在的我又怎能擅自翻看呢?里面一定會有很私人的內(nèi)容吧。
我還想過,要么干脆將它們和這封信一起交給你(但就連現(xiàn)在這封信,我也還沒想好是否要送到你的手上),可那些信應(yīng)該是過去的我為當時的你而寫的,并不是幾十年以后的你。想到這里,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話雖如此,但你若是非要打開那些信件讀一讀,我也不會阻攔。要是你有這樣的想法,就告訴我吧。我會把那兩封舊信交給你的。不過,我還是希望你盡量不要去理會那些舊信,對于年輕時的我們,只需在相隔遙遠的時光的這一頭守望著就好。不管怎么說,當時的我們總歸還有未來。
我好像有點太過情緒化了,寫著寫著就跑題了。我確實有話想對你說,卻怎么也寫不好,沒法將自己的內(nèi)心用文字好好地表達出來。
至于癌癥的事,你也不用太擔(dān)心。雖然已經(jīng)不是早期階段了,但醫(yī)生說由于我的身體本就在不斷地衰老,病程的進展也極其緩慢,也不知算是幸運還是不幸。至于今后還能活幾年,自然也還是個未知數(shù),但我不會硬要去做手術(shù),也不會接受放療和化療。醫(yī)生聽說后也同意了我的想法。
如果積極地接受各種治療,我或許還能多活幾年。但這個過程多少都會伴隨著痛苦。假如我還年輕,可能會為了留住自己寶貴的人生,忍痛接受治療。但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治療已經(jīng)沒有任何價值了。
人生最后的時光是想舒服快活地過五年呢,還是充滿痛苦地熬十年呢?答案已經(jīng)很明確了。
當然,我并不是了無牽掛的。我擔(dān)心的是自己死去以后的事——我不能把你一個人拋在這個家里。不過,這個問題也已經(jīng)解決了。我和磯野說好了。等我的病情惡化到必須住院的時候,他會讓你也住進醫(yī)院的。我本想拜托他讓我們住在同一間病房里,但也不能太得寸進尺了。臨死時沒有你陪在身邊是會有些難過的,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看到磯野的名字,你一定很驚訝吧。畢竟當初我和他大吵一架,就那樣分道揚鑣了,也有幾十年沒見了吧。這回再遇到他,完全是出于偶然。
從醫(yī)生那里聽說自己患癌的消息后,我待在醫(yī)院的等候室里想了會兒事情。就在那時,那家伙拍了拍我的肩。
“哎,這不是野原嗎?”磯野的表情顯得有些復(fù)雜,尷尬之余似乎還帶著些許困惑。
我呢,有好一陣都沒認出他來,只是茫然又沉默地看著他的臉——歲月在人臉上刻下的痕跡一點也比不上地形的變化。見我這么久都沒有反應(yīng),磯野還擔(dān)心我是不是得阿爾茨海默病了。
不過,他的臉上還是留下了一些舊時的特征,勾起了我潛意識的反應(yīng)。一陣眩暈中,“磯野”這個名字便浮現(xiàn)了出來。
“是啊,你終于想起來了啊。”磯野說道。
看來我好像下意識地說出了他的名字。
“磯野?”我又說了一次。這時,我那舊得已經(jīng)生銹的神經(jīng)細胞回路終于有了反應(yīng),和磯野有關(guān)的形形色色的事情都陸陸續(xù)續(xù)地浮現(xiàn)在腦海中。
沒錯,他就是磯野,是我的老朋友。以前我們的關(guān)系特別好,幾乎每天都會在一塊兒喝酒。對,我和他,還有阿綾你。
“好久不見啊。”我雖說剛得知自己患癌的消息,但臉上還是綻開了笑容,“我們多少年沒聯(lián)系了?”
“連年號都變了,我這老家伙的腦子也算不靈光了,反正已經(jīng)很久了。自從我們大吵一架之后,大半輩子就那樣過去了吧。”
“大吵一架?”我問他。
“是啊,我們大吵了一架,然后就誰也沒理誰了。”
磯野這么一說,我便也想起那次吵架的事來。我還記得我們爭論得很激烈,但事到如今,我已經(jīng)記不起當初我們到底是為何而吵了。畢竟年輕的時候大都血氣方剛,對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愛較真。
“你該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我小心翼翼地問道,“當年我是年輕氣盛,你要是心里還不痛快……”
“哎喲喂。”磯野笑了起來,“再怎么樣,我也不會氣好幾十年啊。而且硬要說的話,那時生氣的人可不是我,而是你啊。”
“是嗎?人的記憶還真是靠不住啊。”我也笑著回應(yīng)。
“對了。”磯野清了清嗓子,“那個……她現(xiàn)在怎么樣啊?”
“她?你說誰啊?”
“你別裝傻啊。”
“哦,你是說阿綾啊。”
“對,是阿綾。”不知為何,磯野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些許困惑來,“那個,她還好嗎?”
“嗯,好倒是還好,但她一個人動不了,一直是我在照顧著。呃,你可能也聽說了吧?她現(xiàn)在是長期臥床的狀態(tài)。”
“沒有。”磯野連忙回答,“我這才聽說呢。原來是這樣啊,阿綾小姐現(xiàn)在是這個情況啊。那你也很不容易吧。”
“還好,只要習(xí)慣了就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變得吞吞吐吐。
“怎么了?是有什么顧慮嗎?”
我向他坦言了自己的病情,也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憂。我怕自己有什么萬一,你會沒人照應(yīng)。
磯野抱著胳膊思索了一陣,才終于開口說道:“好吧。要是你有什么三長兩短,阿綾小姐就交給我來照顧吧。”
“可我怎么能把這么大的事拋給別人呢?”
“我怎么是別人呢?我們不是朋友嗎?”
是啊,我們以前關(guān)系可好了。只是因為一時糊涂才失了和,并不是打心底地憎惡對方。我們倆本該是一輩子的好朋友。想到這里,我就不由得在他面前哭了起來。我終于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極其愚蠢又無法挽回的事。
“喂喂,一把年紀了,就別跟小孩似的哭鼻子啦。”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把臉埋在手掌里,“說實話,我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雖說是有親戚,但也都是表兄弟的孩子,我一次也沒見過,實在也沒有托付給他們的道理。可看護機構(gòu)也進不去。說起來也是荒唐,之前我們就被機構(gòu)拒絕過一次。”
“那你現(xiàn)在就不用擔(dān)心了。有著落了。我和我老婆一定會把阿綾小姐照顧好的。”
死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什么好怕的了。之前我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你沒人照顧,但現(xiàn)在我可以把你托付給磯野了。這下我就了無牽掛了。
不,倒也不是毫無留戀。我們始終沒有孩子,原因也許不是在你就是在我吧。可不知怎么的,我們誰也沒提去檢查的事,最后就這樣上了年紀,也要不了孩子了。想來大概是我們彼此都有所顧慮吧。萬一檢查發(fā)現(xiàn)是對方的問題,那該怎么辦呢?再說了,就算沒有孩子,只要我們兩個能幸福地過下去,那不也挺好的嗎?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但老實說,我還是略微有些后悔的。我有時會想,假如那時我們?nèi)メt(yī)院檢查,說不定能想辦法要個孩子。唉,可事到如今,再怎么想也沒用了。
現(xiàn)在這樣或許也不錯。
剛才,我冷不丁地想起了一些事來。隨后就有愚蠢的念頭從腦海里冒了出來。令人不快的感覺占據(jù)著我的大腦,遲遲不散。我甚至記不起那究竟是在何時何地看到的情景。如果只是我沒有根據(jù)的想象,那就再好不過了。
唉,我還是沒法完全相信磯野。我是不是該問問你呢?還是算了,你也不一定會對我說真話吧。
眼下的我正處在一種極度的不安之中。妒火在胸中燃燒,令人焦慮不已。我在嫉妒?我這把老骨頭竟然還會為了臥床不起的你燃起妒火?冷靜想想,這實在是太荒唐了。磯野和我差不多,也已經(jīng)是個老頭了,他不可能在我死后對你出手。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將那幅畫面從我的腦海中拂去——
磯野向你求愛的那幅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