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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爛

也不知翻過了第幾座山,我才終于找到了那個山麓上的小村莊。

早在幾小時之前,這匹人造馬就已經臭不可聞了。腐爛后變得熱乎乎的馬鞍也早已剝落,里面的肌肉裸露出來,不停地冒著膿水。我只好直接騎在人造馬濕漉漉的肌肉上,把褲子弄得濕淋淋的。

我稍微用力踢了踢人造馬的肚子,想讓它跑快些。但這似乎并不是一個好辦法——我的鞋尖戳進了它腹部的肌肉。在猛烈的陽光下暴曬了好幾個小時,人造馬的肌肉仿佛已經完全塌軟下來,彎扭蠕動的纖維發(fā)出刺溜刺溜的刺耳聲響,像一條蛇。此時,它們已經破爛不堪了。人造馬又打了兩三個趔趄,這下連右前腿也變得歪歪扭扭了。

我急忙從人造馬上下來,否則再這樣下去,怕是在抵達那村莊之前,這馬就要徹底垮了。要是真到了那個地步,我肯定沒法把它一起帶到村莊。就算強行拽過去,它這身體估計也受不住路上巖石和灌木的磕磕絆絆吧。

我從人造馬身上卸下載貨的拖車,嘗試用韁繩牽著它走。它邁出小而頻繁的步子,身體格外搖晃。這應該是側腹部肌肉斷裂導致的動作失衡,但還不止于此。右前腿也很奇怪。第一個關節(jié)好像錯位了。人造馬的腿部關節(jié)有五個以上,宛如鞭子一般柔韌。錯位的部分松松垮垮地晃蕩著,一走路就會蹭在干燥的地面上,表面的保護膜磨破之后,體液就從那里流了出來。松脫的部分沒法繼續(xù)支撐腿部,對身體別處的肌肉也造成了額外的負擔。

我很快陷入了沉思。是不是該把那個關節(jié)之下的部分都切掉?那樣至少能讓馬的步子踩得更穩(wěn)些吧。雖說傷口會流體液,接觸地面還有感染的風險,但這里離村莊大約也就是一小時的路程,只要處理得夠及時,應該不至于有生命危險。不過,就算到了村里,也不一定能找到廢料回收店。從村莊的規(guī)模來看,估計是不會有吧。那樣的話,這匹人造馬怕是連一天也撐不過了。如果不帶馬,孤身前往前方的荒地,可就太冒險了。

我嘆了口氣。總而言之,如果村里沒有廢料回收店,到時我就只能拋下這匹人造馬了。

我從系在腰間的口袋里取出一把骨刀。刀柄是一只干枯的手,但關節(jié)早就不能動了。如果沒法在那個村里找到廢料回收店的人幫忙修理,那就只能把刀柄換掉了。既然刀柄不能攥緊我的手,那我自己就必須抓穩(wěn)一點。用還是能用的,只是格外麻煩罷了。

我抓住人造馬黏糊糊的腿,往水平方向拉直,然后猛地用骨刀砍了下去。人造馬的腿的末端發(fā)出了令人不快的聲響,隨即成了四散的碎片。人造馬嘶叫起來。即便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可眼見自己的肉體遭人傷害,它或許還是不大高興吧。黃色的汁液從馬腿的橫截面流了出來,聞起來是一股腐臭的氣味。由于身體溫度過熱,連骨髓也開始腐敗了。估計修起來也是一個大工程。

這樣一來,我就必須拉著人造馬和拖車前往村莊了。我灰心喪氣地拾起了人造馬的斷腿,原本想把它塞進腰間的口袋里,但要是它在里面繼續(xù)腐爛,說不定會把整個袋子里的東西都搞臭。想到這里,我便轉念將它扔進了拖車的干草當中。干草下面放著極其重要的貨物,如果在半天之內脫手賣出,應該能換個好價錢。換來的錢就用來修人造馬吧,而且上面應該還有些頂用的零件。畢竟,那可是兩具年輕男性的軀體啊。半小時前才剛斷氣,還是新鮮的。

一進村莊,干燥的沙塵便迎面而來。三十秒后,一群娼婦便雜亂地涌了上來,像是一直在暗地里盯梢似的。大概是日曬的緣故吧,所有人的皮膚都紅彤彤的,頭發(fā)也褪成了棕色。她們把破破爛爛的干皮布當作裙子裹在身上,胸部到腰的那一截纏得格外緊,拼命要在胸前擠出一道深溝,看著叫人心酸。

“小伙子,你頭一回來吧。”向我搭話的女人有些年紀了,笑起來倒還有些活力,門牙卻已經缺了三顆。“你來得正是時候。平時我們總是很忙,今天碰巧有點空。你就物色物色吧。不過,要我猜啊,你應該會選我吧?”

“這村里有廢料回收店嗎?”這個女人正要用她熱乎的身體湊過來,我便問她。

“廢料回收店?這里可沒有那種地方。”女人皺了皺眉頭。“人造馬等會兒再修也行啊,現在還是先找點樂子吧。哎喲,你這一身可真結實啊。”

我把她推開,又指了指拖車。“我車上還有貨。不抓緊的話,貨就要壞了。”

那群女人圍到拖車旁,畏畏縮縮地往里窺視。

我猛地用力抓起干草,扔出車外。車里便露出了兩具男人的尸體。其中一人的腹部有不小的裂傷,腸子都流到外面來了。另一人的頭部爛了大半,眼球都從眼窩里冒出來了。

女人們都驚呆了。

“你是獵人嗎?”上了年紀的女人將手伸向自己的腰間。一把刀子從她腿間飛了出來,攥著那女人的一只手。仔細一瞧,原來那手是從她腿間生出來的。她貼身的衣物像是特制的,指尖長著眼睛,能發(fā)揮感應器的作用。

“別緊張。”我語調平靜,盡量不去刺激她們。“這兩個人才是獵人。我差點成了他們的獵物,所以才反擊干掉了他們。而且,獵人可不愛把獵物運到這種連廢料回收店都沒有的村子來。這你們應該也很清楚吧。”

“我認識這兩個家伙!”一個年輕的女人說,“前一段時間把我孩子擄走的就是他們!這兩個畜生!!”隨后她就開始拼命地踢那兩具尸體。

我伸手打退了她。

“你干什么啊!!”女人尖叫起來。

“別弄壞了我的貨物。他們或許是擄走了你的孩子,可你并沒有干掉他們。尸體的所有權只歸屬于殺掉他們的人。這是規(guī)矩,你可別說不知道啊。”

“哎呀小兄弟,你別動氣啊。”那個年長的女人擋了上來,“大人有大量,你就原諒她吧。她也是因為死了自己的骨肉,才會一時沖動的。”說著她就貼了上來。“規(guī)矩當然是都知道的,不然大家就都成野蠻人了嘛。可獵人們也是因為有這個規(guī)矩,才會變得那么囂張。他們既然獵殺人類換錢,那應該也不會介意自己死后怎么遭人對待吧。”年長的女人用腳踩住了獵人的臉。悶鈍的聲響過后,獵人的眼球就被壓碎了。“哎呀,這可真是對不住啊。把你的寶貝貨物弄壞了。”

我不再搭理她,拉著拖車和人造馬向村莊深處走去。

“你是獵人殺手吧?我看你好像只會對獵人下手嘛。”那女人也跟了上來。

“那又怎么樣?獵人殺手和獵人沒什么區(qū)別,都是人渣。”

“獵人殺手當然不一樣啊。他們不會獵殺我們這些無力反抗的人,只會和拿著武器的獵人戰(zhàn)斗。那是要拼命的,我可是清楚得很呢。半年前不就有一個獵人殺手遭到獵人們埋伏,最后受盡折磨送了命嗎?哎,你以后可要再來啊。別擔心錢啊,我給你算免費的。我最喜歡獵人殺手了,特別是像你這樣強壯的男人。”那女人將手放在我的胸前,來回撫摸著。

突然,她仿佛受了驚一般,把手縮了回去,眼里滿是懷疑的神色。“那、那是什么東西啊?!”

我敞開了前襟,依舊面無表情。一張女人的臉占據著我右胸到肚臍旁邊的位置。

在周圍赤銅色皮膚的襯托下,女人的臉顯得格外白凈。烏黑的眉毛十分奪目,嘴唇上帶著一絲朦朧的紅。可她的眼睛卻始終緊閉著。

“這是什么東西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年長的女人越發(fā)恐懼起來,“你……這……你是有什么奇怪的喜好才會把女人的臉移植到自己身上嗎?!”

“你失去過心愛的人嗎?”我開口道。

“啊?那……這是……”

“我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在我面前被殺,卻無能為力。”我的聲音顫抖著,“我只能這樣把我們的身體連在一起。”

“她是你的戀人?”

我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她停下腳步,站在那里。跟在后面的其他女人也都停了下來。在她們投來的眼神中,好像夾雜著一種畏懼。

這樣的事經常發(fā)生,對我來說已經是司空見慣了。我又繼續(xù)拉著拖車和人造馬,邁開了沉重的步伐。

“等一等!”年長的女人用充滿活力的聲音喊住了我,“雖然這個村里沒有廢料回收店,但你要是在前面拐彎,一直走到頭,就會看到一家破爛回收店。那家店手藝不行,估計也派不上多大用場,但總比什么都沒有好。”

“謝謝。”我向她道了謝。

“對不起啊,我可不敢和你發(fā)生什么肉體關系。”女人繼續(xù)大聲說道,“但這也沒什么關系,反正你懷里一直都有那個姑娘嘛。”

我沒再回應,繼續(xù)邁開腳步,從她身前走過。

“喂——”她用手在嘴邊攏成喇叭形狀,“我覺得,那姑娘一定很幸福吧。”

我轉過身,向那個女人揮了揮手。

沿著一條死路走到盡頭,果然有一家破爛回收店。建筑的入口沒有裝門,搭設得很簡陋,里頭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走近后,我又向店里窺視。

一股猛烈的臭氣撲鼻而來。不錯,這就是破爛回收店。

“有什么事?”店里有一個矮壯的身影站了起來。

“我想賣尸體,還想修人造馬,麻煩你給它打點防腐劑和細胞活性劑。”

“先讓我好好看看再說。”走出來的是一個斜眼的老人,臉上留著臟兮兮的胡子。老人看了眼拖車上的尸體,便用鼻子發(fā)出哼聲,又在尸體的臉部和腹部摸索了一番。“哼,看起來還算新鮮的。”說罷,他就踢開了那具腹部開裂的尸體,把他翻騰到干燥的地面上。然后他從皺巴巴的干皮布褲子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檢測器似的玩意兒。精密的內部結構本該包裹在外殼之下,可上半部分卻全都裸露在外。儀器上細細的指針估計是用食指的骨頭削出來的,底端纏繞著形同細線的肌肉纖維。旋鈕之下那團大腦皮層一樣的東西大概是儀器的CPU(中央處理器)或存儲器吧。老人從檢測器上扯出幾根宛如蛛絲的鉑絲,連到尸體的眼球上、手指上、嘴里和腹部的傷口上,接著便小心翼翼地擺弄旋鈕,凝視著指針的擺動。之后他點了點頭,用小骨刀在尸體的頭皮上靈巧地打了個圈,頭蓋骨上便開出了一個洞來。這下他又從口袋里取出一根小小的舌狀物貼在大腦表面,然后看了看指針的擺動。

“這個我可以出一千二。”老人不帶感情地說道。

“再多出一點吧,斷氣還沒到兩小時呢。”我指了指那淡粉色的大腦,“光這腦子就值一萬了吧。”

“要是在剛死的時候,估計是能賣到這個價的。但腦子吧,時間一久就立馬不值錢了。過一小時就得折半,畢竟這器官經不起多少折騰。”

“那也該有兩千五吧。”

老人半張著嘴笑了,嘩啦啦地淌著口水。“如果是大城市的廢料回收店,沒準兒能給那么多。可我這么個窮收破爛的,就算是再新鮮的腦子,也沒有足夠的設備來處理,沒法把它做成CPU。最多也就弄一個擴展內存的存儲器吧。”

我不是很清楚廢料和破爛究竟有什么區(qū)別。但我知道,在人體回收這個行當,被叫作“廢料回收店”的通常擁有較高的技術,回收的器官也都比較完整。“破爛回收店”則與之相反,沒什么技術,一般會把器官切分后再賣。

“那我就不賣了。我現在就去附近的城里找個廢料回收店。”我這是嘴硬。人造馬怕是只能再撐兩三個小時了吧。

“那就去唄。不過,最近的廢料回收店從這里也得走上三天。到時別說腦子了,就連肌肉也會爛得派不上用場吧。嗯,骨頭和外皮倒是能當作加工材料賣賣,剩下的組織也就提供點蛋白質吧。對方再殺殺價,我看你也賣不出幾個錢。你就看著辦吧。”

“好吧。那兩千怎么樣?我們各讓一步吧。”

“一千五。”

“一千八。”

“就一千五,不愿意賣就算了。”

“那這個你能給多少?”

“這個啊?這都不用測了。腦組織明顯被擠壓過,神經系統倒是可能還能用,給五百就不錯了。”

“那就一共兩千五?”

“最多也就兩千了。對不起,不能再高了。”

我決定接受這個出價。

老人用熟練的手法把第一具尸體的大腦取了出來,放進了一個貼有外皮的骨制水盆。然后他又拿出一個用頭蓋骨做成的瓶子,往盆里倒入了濃茶一般的液體。大腦的組織非常脆弱,絕不能粗暴對待。老人輕輕地攪動著液體,讓它們滲透到大腦的每個角落。接著,他又從一個落滿灰塵的大機器上扯出幾根導線。頂端好像是鉑金質地的,其余的部分都是用神經纖維束制成的。老人噼里啪啦地敲起了骨頭做的鍵盤。這時,機器上的指針開始顫動起來,安裝在機器上面的手也接連地動著手指,用灌過墨水的尖利指甲在人皮紙上畫起了曲線。

“嗯,有幾個地方已經開始壞死了啊。比起整個拿來用,還是把它切成六塊更劃算。”老人拿起骨刀,老練地切開了大腦。盆里的溶液被腦漿弄得十分渾濁。隨后他又重新把導線接好,敲起了鍵盤。“這樣就行了。初始化大概半天就能結束,到時存儲器就做好了。”

“這機器應該也能用來做CPU吧?”我一邊用手指擦拭機器表面的灰塵,一邊問道。

“辦不到。”老人攤了攤手,“做CPU要安裝系統才行,但這機器的內存太小了。而且還得改造腦組織,切掉一部分神經,再埋進鉑絲。我可沒有那種技術。”

緊接著,老人又檢查了另一個人的大腦,果真是沒什么用處了。因為腦出血,大部分細胞都已經不行了。

“如果眼球沒爛,倒還能做出個不錯的攝像頭。唉,現在就只有里面的水晶體和視網膜能用了。水晶體做成小型透鏡,視網膜就加工成光線傳感器吧。”

消化器官和較粗的血管在樹脂加工后,就能做成軟管和水管。牙齒和骨頭可以作為堅硬的建材或結構材料。皮膚經過干燥處理就會變成布或紙張。至于肝臟和胰臟之類的器官,有時會把它們放到化學物質的制造裝置中,不過破爛回收店通常不會再做加工,而是直接將之用作蛋白質的來源。心臟尤其方便,可以直接當泵來用。較粗的神經通常會用作信號傳遞線。最近,鉑金的儲量在減少,神經應該會變得越來越重要吧。手腳和臉部的加工大多會保留它們原本的形狀,但因為不好處理,破爛回收店會把它們全都拆解開。看樣子,我那把骨刀的刀柄是沒法在這里修了。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和皮膚可以當作攝像頭、麥克風和化學傳感器的材料。另外,聲帶也能做成揚聲器,但由于它的音域較窄,壽命也短,所以很少有人這么用。當然,各種臟器還可以用來移植,但這里畢竟是破爛回收店,做不了什么正規(guī)的移植手術。

“這具尸體,你想怎么辦?”老人憋住了一個哈欠,“我是想直接拆了,但你如果非得拿到廢料回收店去,我也可以給你裝上。”

“這是什么話?你剛才還說最近的廢料回收店也得走上三天呢。難道是騙我的?還是說你店里有什么冷凍保鮮的設備?”

老人又淌著口水笑了。“你應該是從德爾塔或貝塔地區(qū)來的吧。在這個伽馬地區(qū),物資是越來越緊缺了,所以人們經常會用簡易移植的方式來運輸器官。雖說附近沒有廢料回收店,但要眼看著尸體這么腐爛下去,也太可惜了。這種時候,他們就會趁著尸體還新鮮,把其中一部分移植到自己身上,再運到別處去。如果只是連接大血管之類的簡易移植手術,我們破爛回收店也能做。當然了,這種手術不連接肌肉和神經,移植之后,器官也只能吊在身上亂甩。但這只是為了方便運輸,倒也無所謂。一遇上死人,這一帶的那些家伙就會這樣把尸體賣到廢料回收店去。之前還有一個特別貪心的家伙,往自己的身子和大腿上移植了七根手腳,還有兩根脖子,就這么跑到沙漠去了。估計是路上就犯貧血癥了吧,后來他就再也沒回來了。”老人靈巧地卸下了尸體的手臂,一點也沒把肩關節(jié)弄壞。“你看著辦吧。這具尸體已經歸我了,但你要是想移植,那我就白送你。但移植得收錢,手腳各兩百,脖子得五百啊。”

我稍微考慮了一下。移植脖子是沒有意義的。沒有大腦的話,光有個脖子也不值多少錢。做操縱器倒是需要手和腳,但如果在身上裝多余的東西,身手就會變得遲緩。沒必要為了幾個錢冒這種險。

“不用了,這尸體你就自己隨便劃拉吧。”

“好吧,我倒是都無所謂。”老人顯得不太理解,“你是最近才開始做獵人殺手的吧?如果已經做了一段時間,那應該見識過這種簡易移植啊,各地都挺普遍的。但要是新手嘛,也不太可能一次干掉兩個人啊……”

“麻煩你快幫我看看這匹人造馬吧。”我催促著老人,“它快不行了,什么時候倒下都不出奇。”

“說的也是。尸體的話,大腦之外的部分都不用急著處理。”老人看了看人造馬,“這相當不妙啊,一股尸臭味。你上次給它做保養(yǎng)是什么時候?”

“嗯,我想想。”我在心里計算著,“將近一個月前吧。”

“最好還是每周保養(yǎng)一次。這樣能延長它的壽命,反倒還能給你省一筆錢。”老人用手臂捅進了馬的側腹肌肉之間的縫隙,使了使勁。人造馬立刻綿軟無力地癱倒在地上。老人又抓著那條縫隙,然后扒開了馬的腹部。四周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爛的臭氣。“喂,你這人造馬買了多久了?”

“才半年不到。”

“哎呀!那也該不行了。就算保養(yǎng)過,最多也就再撐三天。我不是忽悠你啊。你在這匹馬上花錢,還不如買匹新馬呢。”

“這村里能買到人造馬嗎?”

老人搖了搖頭。

“那就沒辦法了。要去城里,總歸是需要馬的。你就把細胞活性劑、防腐劑和葡萄糖給它打上,再把壞掉的部分用這具尸體上的替換吧。”

“那就要先去除腐爛的部分。”老人拿起小號頭蓋骨制成的勺子,從人造馬的腹部掏出里面的腐肉來。色如濃茶的半固體物黏糊糊地攤在地上,越來越多。

“小心點,可別把重要的部位弄壞了。”我連忙提醒道,“CPU在馬的身體里。”

“啊?”老人又把腹部扒開了一點,好讓陽光照進去,“還真是啊,而且分散在三個地方。造這匹馬的人怎么沒把CPU放腦袋里呢?”

“是我這么要求的。腦袋太容易被人盯上了。要是放在身體里,即便真的被攻擊,也有厚實的肌肉擋著。分散安裝在不同的位置,就算其中一個遭到破壞,也不會致命。”

“可傳感器倒是安在腦袋上啊,這不會影響馬的敏捷性嗎?”

“看騎手的本事吧。”

老人欲言又止,估計是改主意了吧。緊接著,他又繼續(xù)干起活兒來。

“細胞活性劑就別打了,只打防腐劑和葡萄糖吧。”

“但要是沒有細胞活性劑代替線粒體工作,就算有再多的葡萄糖,也生成不了ATP(腺嘌呤核苷三磷酸)啊。”我反駁道。

“你說的確實沒錯,但細胞活性劑并不能讓細胞真正復活,只能強行役使死細胞。就算有再多的防腐劑,死細胞的細胞膜也會一天天地劣化。要是打了細胞活性劑,組織的溫度就會上升。這樣一來,細胞馬上就會崩解,溶成黏液。”

“那葡萄糖又有什么用?”

“算是心理安慰吧。哎,至少不用擔心馬因為缺葡萄糖動不了嘛。”老人挑起了半邊眉,不知是不是在開玩笑,“對了,說到細胞活性劑,你有沒有聽過‘活死尸’的傳聞啊?”

“沒有,你是說人造馬嗎?”

“不是馬,是人。”

我搖了搖頭。“雖說人造人不算是什么天方夜譚,但也沒有意義。即使弄來尸體的組織,把它們做成人類的外形,也沒有用處。雙腿站立不夠穩(wěn)定,如果不能騎在上面,那要怎么來操縱呢?”

“不用操縱,那玩意兒自己就知道動。”

“CPU又沒有自我意識,剩下的只是單純的反射。一旦發(fā)生腦死亡,神經細胞就會受到無法修復的損傷。”

“那玩意兒是活的。不對,死還是死了,但怎么說呢,就是活著的死人吧。”老人渾身沾滿了腐肉,揮動著雙手,把汁液甩得到處都是,“其實就是趁人還有呼吸,往腦子里打了大量的細胞活性劑。這樣就能維持他本來的人格,把他變成‘活死尸’了。”

“細胞活性劑是猛毒啊。”

“對。不過,這猛毒在殺死細胞的同時,又能發(fā)揮細胞活性劑本身的功效,讓細胞開始運作,就像還活著一樣。反正在這副身體上已經沒有所謂的生死之分了,說是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死的。但好像這種感覺恰恰就是死亡的痛苦吧。”為了調整人造馬的腿長,老人用骨刀輕快地切斷了馬腿的末端,又將燒燙的石頭壓在切口上。估計是為了防止體液流出,預防感染吧。

“把細胞活性劑用在活人身上,我只覺得這是一種酷刑。”

“如果是酷刑,那有的是好辦法。”老人從尸體上切下大塊的肌肉,測量了起來,“那個人是自愿變成‘活死尸’的。”

“為什么要做那樣的傻事呢?”

“至少人在半年之內看起來還活著。如果死期將近,那也是值得試一試的吧。”老人從人造馬的肌肉上切除了損傷嚴重的部分。

“就算延長了半年的壽命,又能怎么樣呢?”

“也有別的理由嘛。換一個角度來想,只要有細胞活性劑、防腐劑和葡萄糖,在那半年之內,人就是不死之身了。”

“那半年之后就會死透了吧。”我冷冷地笑了。

“半年就能做很多事了。”老人將新的肌肉移植到馬身上,“我聽說有一個男的就變成了‘活死尸’,他的家人死在了獵人的手里。在細胞徹底死亡之前,‘活死尸’一般是不會死的。他其實是想報仇啊。”

隨后,他又說起了北邊離這里有三天路程的村莊。村里傳染病流行,一旦感染,最后全身的孔竅都會流血,人也就這么沒了。然后又講起某次同位素災害過后,人造馬就很容易突然變得狂暴,十匹中就會有一匹出現這種癥狀,有時甚至會突然把主人咬死。那些外出后再也沒有回到村里的人當中,有些就是被瘋馬咬死的。還說東邊一個村子鬧了饑荒,最后村民全死了。有人覺得至少能在那里撿到些白骨什么的,結果過去一看,由于長期營養(yǎng)不良,連骸骨也都是破爛不堪的,根本賣不了錢。

在這之后,老人又接連講了不少令人心情沉悶的傳聞。不過,他的手倒是沒有停過,一直在忙活著給人造馬做保養(yǎng),手法精準得如同機器。馬頭沒有頭蓋骨,有三只眼睛,他從中剜出了兩只。眼球內部好像已經腐爛了。接著,他又將整個上半身都探進了馬腹中繼續(xù)忙碌,還用鑿子在馬身上各處開出了許多洞來。

“已經爛到骨髓的骨頭其實全都要換掉才行,但我沒有這種技術,也沒有相應的材料。我已經在這些骨頭上打了洞,里面的膿能流出來的話,應該會稍微好些吧。另外,馬的眼睛只剩一只了,估計會影響它感知距離的能力,你在操縱時要小心一點。肌肉也沒能全都換掉,很多肌肉都是半爛半好的,我也沒什么好辦法。CPU我也換不了,就只給它加了存儲器。然后馬腿我稍微弄短了一些,這個就讓廢料回收店那邊給你想辦法整整吧。”

“多少錢?”

“一共一千八。抵扣掉尸體的錢,我還要給你兩百。”

“這么貴啊!賣尸體的錢幾乎不剩多少了。”

“我也要做生意啊。”老人張大嘴笑道,嘴里的牙齒幾乎掉光了。“對了,你胸口那個東西……”

我慌忙抓攏了前襟。

“我完全沒有偷看的意思,只是免不了隱隱約約地瞥到。你能給我仔細瞧一眼嗎?”

反正之前也已經被那些娼婦看過了。事到如今,再遮掩也沒有意義。我不情愿地敞開了前襟。

“哦喲!”老人發(fā)出了驚嘆,“這可真是妙啊。這么漂亮的死人皮,我還是頭一回見呢。特別是左眼那邊暗含憂愁的表情,有種說不出的魅力。”

“這剛好在縫合的位置,只是受到了拉扯而已。”

“這可說不好啊。”老人舔了舔嘴唇,“能把這個賣給我嗎?人造馬的修理費就當我白送你的。”

“這個不賣。”我冷淡地答道。

“好吧。”老人看起來有些遺憾,“但你要是改主意了,隨時都可以跟我說。我會出個好價錢的。”

“抱歉,我現在就要離開這里了。”我把人造馬拉起來,拴上了拖車。“我想用剩下的那兩百買些防腐劑和葡萄糖,你給我多備些吧。以防萬一,還有細胞活性劑。”

“那順便也來點食物吧?人造馬雖然沒有消化器官,但你總得填飽自己的胃吧。”

“不用了。”說完我又加了一句,“我的袋子里還有很多綠色代餐食品。”

離開那座村莊后不久,太陽就下山了。正巧碰上朔月之夜,才過了一小時,荒野就完全被籠罩在黑暗中了。但火把是萬萬不能用的,否則就相當于把自己的位置主動暴露給獵人們了。讓人造馬停在原地后,我就躺到了馬肚子下面。除非有我精妙的操作,否則人造馬是不會擅自行動的。馬肚子下面可以說是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了。

那晚,我十分罕見地做了個夢。夢里有一對男女,他們相互依偎著,看得出彼此都深愛著對方。我一直在一個遠離地面的位置望著他們,心里充滿了幸福。那個男人的身體十分健壯,望著女人的時候,他滿臉都是愛憐。那個身形嬌小的女人身上還留有些許稚氣,她依靠在男人身上,好像對他充滿了信任。看到這對戀人的身影,人們都會不自覺地揚起嘴角吧。就在這個想法浮現的那個瞬間,我意識到他們就是曾經的我們。我望著他們,眼淚一直流個不停。

女人忘情地把頭靠在男人的胸前,用高亢澄澈的聲音唱起了情歌。多美的聲音啊。可在現實世界中,那聲音早已不復存在。

耳邊突然響起鈍重的聲音。

那聲音粗暴地打破了我的夢境。現實的苦痛讓我的喉嚨不禁發(fā)出呻吟。

這氣氛不大對勁。

我借著星光探了探周圍的情況。人造馬倒在了地上,側腹部上還插著什么東西,像是一截粗短的木樁。

我俯臥在地上,前方二三十米處有兩個人影。

看樣子,人造馬似乎是他們用弩射倒的。現在,他們應該正在觀察我的反應吧。我該怎么辦呢?馬估計是沒法再用了。對方手里有弩,如果背離他們狂奔而逃,那就等同于自殺。可就算正面出擊,他們有兩個人,我是贏不了的。看來只能繼續(xù)這么倒在地上了。再過一陣,他們應該就會失去耐心,主動靠近了。到時我要看準機會,把他們徹底打敗。只要能一對一單挑,那我就有勝算。

四周突然亮了起來,弄得我頭昏眼花。我感覺到一陣殺意,連忙翻了個身,抬起頭來。身邊突然又出現了一個人,好像是躲在人造馬的影子里慢慢靠近的。他突然點燃了火把,想要擾亂我的心智。

我握緊骨刀,想要站起來。就在這時,那個男人舉起沉重的石錘,砸向了我的腦袋。

“快看,就是他。”手拿石錘的年輕男人說道,看起來還是一副少年的模樣,“今天白天殺掉大哥他們的就是這個家伙。”

“我看看。”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盯著我的臉,“嗯,沒見過這個人啊。真是他干的?”

“絕對就是他。”另一個中年男人回答,“他沒用多久就干掉了兩個人,我們都看到了。嘖,早知道就不馬上砸爛他的腦袋了,留著慢慢折磨至死多好啊……喂,拖車上有那兩個人的尸體嗎?”

“拖車是空的。”年輕的男人答道,“尸體好像已經被賣掉了。”

“那他身上肯定有錢吧?搜搜看。”

“好。”中年男人回應道,“嗯?這是什么?你把火把再拿近些。”

“這家伙怎么搞的啊!!”年輕的男人大叫,“他怎么把女人的臉移植到自己胸上了啊!!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別大驚小怪的。”上了年紀的男人喝了一口皮袋里的酒,用手背抹了抹嘴。“說明這家伙是個下流貨嘛。我以前也有這樣的搭檔,只要殺了女人,就會把人家的胯下剜下來,移植到自己身上。一共加起來得有二十多個吧。屁股上、肚子上、大腿上還有臉上全是女人的……”

“雖說都是下流貨,但和你說的那家伙比,這個人倒還算稍微正常點吧。不過啊,一天到晚都要對著自己殺掉的女人的這張臉,想想也挺惡心的。”中年男人吐了口唾沫,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污穢之物似的。

“你別那么嫌棄嘛,快過來看看。這么漂亮的人臉也很少見啊。要是能維持原樣賣出去,說不定能換個好價錢。”

“真的假的啊?你是因為光線暗才覺得那是一張美人的臉吧?過去的人都說,‘女人要在夜里看,從遠處看,要撐著傘,才會顯得美’啊。”年輕的男人說道,“再說了,肯定還是人造馬更值錢啊。畢竟要用十個人的尸體,才能造出一匹馬來。”

“這倒也是。”

三個獵人圍了過去,倒在地上的人造馬仍在微微地抽搐著。

上了年紀的男人抓起了人造馬的腿。“這真夠嗆啊。馬腿被切了一截,切面還被燙過了。要不是外行人,那就肯定是手藝極差的破爛回收店干的吧。”

年輕的男人用火把照亮了馬頭。“眼睛也不行。本來有三只,已經爛了兩只。這馬估計是劣質產品吧。”

“可惡!”上了年紀的男人氣憤極了。

“怎么了?”中年男人問他。

“我總覺得這馬身上黏糊糊的,沒想到是已經腐爛了啊。”上了年紀的男人用海綿擦拭著手,“不知道是不舍得用防腐劑,還是馬本身就已經上了年頭。反正不是什么好貨。這家伙是獵人殺手也好,還是其他的什么玩意兒也罷,總之挺無恥的。”

“那我們這是白費力氣了?”年輕的男人嘆了口氣,“但也還行吧。至少給大哥他們報了仇,那張女人的臉沒準兒也能賣個挺高的價錢。”

“嗯,馬就扔下別管了。我們還是趁這家伙的尸體沒腐壞,趕緊把他運走……”中年男人突然停了下來,“咦?真奇怪啊……我怎么……身體……”他突然失去了力氣,跪坐在原地。一把骨刀刺在他的脖子后方。估計是傷到了骨髓,脖子以下的部位都失去了知覺。

我慢慢地拔下中年男人身上的骨刀,隨后他便“咚”的一下向后倒去。

突然被人砸破了頭,這算是我不幸中的萬幸。正因如此,獵人們才會對我掉以輕心,沒有緊盯我的一舉一動。如果要同時反抗三個人,我是毫無勝算的,但現在我已經干掉了其中一人。只要再收拾一個人,最后就是一對一的單挑了。

“喂!這是干什么啊?怎么回事啊!”中年男人的眼睛滴溜滴溜地轉個不停,顯出一副慌張的神色。

“我身體動不了了,快幫我一把!”

我沒理他。雖說現在就能輕而易舉地取他性命,但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剩下的兩個人瞠目結舌地看著我。

我整個人都搖搖晃晃的,費了好些勁才終于靠近那個年輕的男人。他依舊瞪圓了眼睛望著我,仿佛一心只顧著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連防御或逃跑的念頭也沒有。不過,當我舉起骨刀時,他還是下意識地想要用手把臉擋住。但太晚了。他的雙眼和鼻梁已經被我砍傷了。

啊啊啊啊啊啊!!年輕的男人扔下火把,像被旋風吹起的樹葉一般在原地來回打轉。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向夜空發(fā)問。

還剩最后一人。這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來回打量著我的臉和前胸。我的上身早已被獵人們扒光,胸前女人白皙的臉龐也裸露在外面,隨著我的呼吸上下而動。

我打了個趔趄,又邁出了幾大步,向這個男人砍去。

剎那間,男人的眼神又變得銳利起來。一把骨刀從他的懷里蹦出來,牢牢地攥著男人的手。

他還藏著武器。

我已經站不穩(wěn)了,但還是借著倒下的勢頭向他砍了下去,卻被男人的骨刀頂開了。這股沖擊力貫穿了我的全身。我感到一陣頭暈,視野也模糊了起來。我已經失血過多了。

“喂,你倒是說句話啊。我好像被砍了,快幫我看看傷勢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

“閉嘴!你們給我安靜點!”

那個男人緊盯著我。落在地上的火把撲閃著亮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毛骨悚然。

“我算是明白了,原來是這么回事啊。沒想到傳聞中的‘活死尸’是真的。不過呢,既然知道了你的來頭,那就沒什么好怕的了。”

“你說‘活死尸’?他是活死尸嗎?”中年男人問道。

“就算是‘活死尸’,只要被砍了頭,應該就再也無力反抗了。而且你的腦袋已經被我們砸爛了,也算是受了一記重創(chuàng)。不是嗎?”

“既然你這么想,那就試試看唄。”我氣息奄奄地回答。

“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

“嗯,要不我們就賭一賭吧?”上了年紀的男人平靜地說道,“賭個運氣。我給你十秒鐘,你盡管逃跑。十秒鐘后,我就去追你。只要運氣好,也不是逃不掉吧。”

“我才不會上你的當。”我把骨刀當作拐杖拄著,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你肯定在這附近藏了弩吧。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趁我逃跑的那段時間,你就能不慌不忙地把弩支起來,瞄準我的后背。但只要你我還在這樣相互對峙著,你就沒有機會那樣做。”

男人放聲大笑。“你腦子轉得挺快啊,怪不得能活到現在。但過了今晚,你也就到頭了。”

我依舊在和這個男人相互對峙著,紋絲不動。

“快想想辦法!!救救我吧!我什么也看不見了,鼻血也流個不停。我就快沒法呼吸了。快幫我包扎傷口吧!”

那個年輕的男人仍在來回打轉,不停地跑著,大叫著。

“你也被砍了嗎?!喂,你快幫我看看我是什么情況。我身上一點知覺也沒有。”中年男人呼喚著他,“喂,老爹呢?老爹怎么樣了?還在這附近……呃!嗚嗚嗚嗚……”

年輕的男人猛地踩在中年男人的肚子上。大量的嘔吐物夾雜著鮮血從他的口中噴出。年輕的男人就那樣順勢滑倒在地上,然后又爬起來跑遠了。他的臉上沾滿了血。

中年男人的身體依舊無法動彈,只得任由嘔吐物把自己淹沒。他發(fā)出野獸一般的痛苦叫聲,仿佛要震破這片黑暗。

就在這叫聲將我的注意力奪去的片刻,那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以迅猛的速度由正面向我沖來。我本想用自己的骨刀抵擋住他的攻擊,可骨刀卻被他打落了。我的骨刀已是老舊之物,不會再攥緊我的手,只能靠我自己把它牢牢地握在手中。而我的手早就被頭上淌下來的血水打濕,握力也有所減弱。不利因素太多了。

我順勢倒在地上,隨后又抓住骨刀,翻了個身。我想和他拉開一點距離。可我還沒完全起身,他的刀尖就伸到了我的眼前。我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手里還握著骨刀,卻來不及將它舉起來。

“要對付三個人,你確實很拼命。但一切都到此為止了。”上了年紀的男人幾乎沒怎么喘氣,看來是相當老練的戰(zhàn)士了。

“你不去看看倒在那邊的家伙嗎?他好像已經喘不過氣來了。還有那個年輕人也痛得快發(fā)瘋了,正四處亂跑呢。”

“就算要讓我分神,也是白費力氣。那些家伙就算沒了命,只要傷勢不算嚴重,也還能賣給廢料回收店。沒什么好擔心的。”男人用力將骨刀橫舉起來,“永別了。”

我聽到一陣女人的笑聲。那聲音并不澄澈,反倒渾濁得如同死去的女人在笑,聽著就令人不快。就好像用不怎么快的刀去砍硬物時,聽到的那種煩心的聲音。

男人將視線投向我的胸前,注視著我右乳下方那張白凈的女人的臉——她瞪著鮮紅的雙眼,不停地發(fā)出尖銳的笑聲。

男人露出了一瞬的破綻,可能只有一秒的幾分之一,但也足夠了。見我有所行動,男人慌張地揮下了骨刀。由于我的身體在動,他沒能砍準位置,沒有傷到我的脖子。那把骨刀插在了我的耳朵上方。我聽見自己頭蓋骨裂開的聲音。

我的骨刀深深地刺進了男人的腹部。

“怎么可能呢?”男人拔出骨刀,倒在地上躺成了一個“大”字。“怎么連女人的臉上也連著你的神經啊。真是個渾蛋。”

“不,你說得不對。”我張開了自己真正的嘴,向他答道。男人的傷口噴出大量的鮮血,他按著自己的傷口,拼命地呼吸著。“是這副男人的身體上連著我的神經。”

“好在他一心認定我就是‘活死尸’,就是因為他執(zhí)著于斬下我的頭,我才有了反擊的機會。如果被他刺到胸部或腹部,那我就沒法躲閃了。”破爛回收店的人在替我處理傷口,我便向那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解釋道。她依然很有活力,是趕來這里幫忙的。

“那你的腦袋——我是說這個男人的腦袋里沒有大腦咯?”

“你聽說的那個被獵人們折磨至死的獵人殺手,應該就是這具身體的主人吧。他原本是一個周游四方的獵人殺手。第一眼見到他時,我就完全鐘情于他了。可我的家人、周圍的鄰居,包括他自己都不認為這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那時,我還絲毫不知他的工作有多危險。每天都在懇求他留在我的小城和我結婚,不然就帶我一起踏上旅途。

“有一天,他向我坦白了自己的身世:‘我是因為幼時家人就被獵人殺光,才決心成為獵人殺手的,所以我會把這件事繼續(xù)做下去。而你卻沒有和獵人們戰(zhàn)斗的理由,也沒有這樣的力量。還是趁早忘了我吧。’

“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放棄。我每天都會去城郊,到他住的那間廢棄小屋去。不過,他當然不會放我進去。我總是打扮得很花哨,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而這反倒吸引了那些獵人的注意。他們以為我是他的戀人,綁架了我,把他騙了過去。

“那些人在他的面前傷害著我,手段極其卑鄙。當時,他只顧著保護我,一點也顧不上自己。”我擦了擦淚水,又繼續(xù)說道,“那時,受盡百般折磨之后,他的腦袋也變得破潰不堪。那些家伙交替著拷打我們,讓我們互相看著彼此傷痕累累的樣子。到了最后,他們就把我們殺了……他們是這么認為的,然后就把我們拋棄在荒野之中。小城里的鄰居們很快就趕了過來,把我們送到了廢料回收店。

“恢復意識以后,我發(fā)現自己的身上插著無數根管子,另一端與他的身體相連。他的身體已經變成了維系我生命的一個裝置。我立刻掙扎著起來,這時,廢料回收店的人對我說:‘你的身體幾乎全毀了,心跳已經停了,如果維持現狀,最多還能撐一個小時。好在他雖然腦袋被砸爛了,但身上幾乎沒有受傷。只要把他身上的必要臟器都移植過來,你就能活下去了。不過,以后你可能就不再是一個女人了,你會介意嗎?’

“‘既然他已經死了,我再做女人也沒有用處,不如干脆當一個男人吧。可我不忍心讓他本無傷痕的身體被割破劃傷。還是讓他的身體維持原樣,把我的臉移植到他的胸前,大腦移植到他的胸腔吧。這樣我就能一直被他抱在懷里了。’我是這樣回答的。”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破爛回收店的老人說,“你的神經移植到這個男人的身上了?”

“那倒沒有必要。他的神經幾乎沒有受損,只是好像很難連上骨髓。當時還做了局部的上下替換,是相當大的改造。而且,我平時說話用的是他的嘴和聲帶,但他們還是保留了我自己說話的功能,雖然沒有很大的必要。是通過肌肉的細紋振動,讓聲帶產生共振的,聽起來很刺耳吧?說出來你們可能不會相信,我以前歌唱得倒是很好。只有在唱歌的時候,他才會像戀人那樣將我擁在懷中。可我換來了他的身體,卻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聲音。”

“短短的幾個月,你就能把這副獵人殺手的身體操縱得這么好,怎么做到的?”娼婦替我擦去嘴唇上的血,如此問道。

“我把他大腦的一部分移植到了我大腦的下方,所以不用很久就能習慣他的這副身體。他的人格雖然已經消失,但軀體上還留有運動的反射。而且把大腦移植到軀干里,在這方面也有點好處。大腦離手腳的距離越近,反應就越快。”我站起身來,穿上了衣服,“但我之所以習慣得這么快,應該還是因為我想把獵人殺得一個不留,有這樣一股強烈的執(zhí)著吧。”

“那五個人是一家的,老巢就在這一帶。這下我們這里要平靜多了。”

“不,其他獵人很快就會盯上來的。不能一味地祈求他們別來,必須主動出擊才行。”我又轉向破爛回收店的老人問道:“人造馬怎么樣了?”

“側腹部傷得很嚴重,但有三人份的材料,已經修得差不多了。但這馬原本就傷得不輕,最多也就再撐一周吧。還有你的頭,我的移植技術只能湊合湊合,你最好還是再找個手藝好點的廢料回收店,幫你看看頭蓋骨的接合情況吧。”

“謝謝。你的手藝已經很不錯了,都可以改行開廢料回收店了。”

“不了,收收破爛就夠了。我還沒跟別人說過,其實我移植失敗過好幾次,害了不少人的性命呢。”

我騎上了人造馬。

“你還會再到這里來嗎?”娼婦問我。

“不知道。”我冷淡地回答。要是再待下去,我恐怕就要對這里產生感情了。想到這里,我便加快了人造馬的腳步。

“你們倆是我聽說過的最棒的一對!”

我繼續(xù)前進著,沒再回頭看她。隨后一路穿過了村莊的出口,向著朝陽之下的荒野遠去。

“而且,你現在的聲音也很好聽!”最后,娼婦如此叫喊著。

人造馬的步伐看似緩慢,實則卻格外地快。短短十分鐘,身后的村莊就已經消失不見了,四周只剩廣闊的荒野。

我原本沒把娼婦最后的那句話當真。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她也許不是在開玩笑,可能就是真心的吧。我的想法逐漸動搖起來,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把玩笑當真倒也不是什么壞事。反正在無人的荒野,也不會給別人帶來麻煩。

我胸前的白皙臉龐張開了朱紅的唇,曾經那些日子里唱過的歌在荒野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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