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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福壽春
  • 李師江
  • 4945字
  • 2025-05-22 14:42:48

日月穿梭,光陰荏苒,轉眼李福仁已經六十開外,體力不似當年能挑一二百斤擔子,卻仍上山種地,下海種蟶,十分苦作,家中大小事全由妻子常氏主持。這一日正晚飯時分,家里來了個不速之婦,身材干瘦,顴骨突出,臉形如橄欖,眼睛卻有精光。這婦人渾身上下與常人無異,只有一個不凡之處,乃是嘴巴,伶俐刁鉆,夸一個人能比花好比月圓,罵一個人能變狼心成狗肺,端的是難惹。她老公腿腳細長,諢號鷺鷥,因而人叫她鷺鷥嫂。兩夫妻無兒無女,家中生計靠鷺鷥在土里刨活自給;那鷺鷥嫂仗著能說會道,消息靈通,近年做些說媒牽線的事,因能得個二三十塊媒錢,又能騙到一個豬腿來吃,居然做上手了,打探到誰家未婚男兒未嫁女兒的信息,便循著氣味上門來了。

常氏不敢怠慢,客氣道:“你到誰家誰家有喜,有閑等到來我家了,必有好事。快坐快坐,要是沒吃飯我就添雙筷子,不要客套。”當下放下碗,給鷺鷥嫂泡茶。鷺鷥嫂阻止道:“別忙別忙,你吃你的,又不是遠門客。我剛吃了晚飯,老頭子在飯里多加了紅薯,一出門就放屁,在你家門口放完了才敢進來呢——怕被人說不厚道,嘴上能說屁股還不閑著,見笑見笑。聽人講二春回來了,這還不信呢,過來看看,還真是回來了,嘖嘖嘖,大變樣了,看來外面水土更養人。”

二春也跟他爹李福仁一樣,寡言少語,埋頭吃飯,聽鷺鷥嫂提到自己了,才點一下頭附和一下,并不搭訕。常氏替他回道:“是呀,昨天剛回呢,是比前些年長得壯實了!”

鷺鷥嫂問道:“去了好幾年了吧!”

常氏道:“前后去了四年了,讓他回還不肯回來,這一對冤家,盼得我心兒都裂兩瓣了。”

鷺鷥嫂道:“父子算什么冤家!這一回來,不就結了,一家子團團圓圓的多好!”

原來這家中有一樁逸事,卻是村人鄰里都知曉的。四年前,二春也就二十出頭,在家閑著,成日跟一伙浪蕩子弟玩耍,晚上也不回家過夜,把家當了飯館,吃了就走。李福仁是極勤勞的人,最看不慣兒子德性,卻也不知如何管教,只想把他趕出門去清凈。那常氏是極疼兒子的,做了好人來呵護,讓二春也能混日子。逢著一次,大女兒坐月子,常氏一去伺候了個把月,那李福仁自己在家做飯,偏偏不做二春的份,待其他人吃完,便鎖了家門,不讓二春有吃的門路。那二春在家呆不下去,打聽得一個浪蕩朋友的叔叔在廣東磚廠做工,有門路可以介紹過去,便尋思離家去了。因沒有盤纏,便假借李福仁的名義,到村中收購蟶苗的販子手里支了幾十元,因那李福仁三天兩頭都有蟶苗送來,販子也不介意。二春取了錢,到三嬸家借了一個蛇皮袋子,裹了幾件行李便去了廣東。常氏回來,見兒子不知去向,打聽了幾日,才曉得去了廣東,待托人寫了信去,和二春聯系上,曉得在磚廠勤勞做工,又有同鄉關照,方得放心。這二春心氣高,這一負氣出走,連續幾年都不想回來。后常氏在信中婉言勸了,才在四年之后回了家。

當下鷺鷥嫂開門見山,道:“二春也有二十五了吧,該尋思著討媳婦了。”常氏道:“是呀,正要尋思這事呢,你見識的姑娘多,給我們二春留心著。”鷺鷥嫂笑道:“不留心我能上你家來?就不知二春中意什么樣的姑娘,二春呀,你說說。凡你能說出個大概模樣、怎樣脾性、如何出身,有個一二三的說道,我保準能將那意中人從人堆里擇出來。這我可不是說胡話,你娘也知道我撮合過不少滿意姻緣的。”二春受了追問,才支吾了一聲道:“不曉得。”常氏插嘴道:“鷺鷥嫂呀,我二春這些年只曉得工作,哪去想這事,你見識廣,搭配不搭配,你可先做主意。”鷺鷥嫂笑道:“我是肯替你搭配哩,可討媳婦這事是千人眼萬人面,最終要自己看準的才覺得好。前些年我給村尾李細玉介紹一個八都的姑娘,別提多好,腰身粗屁股大,不用懷上就知將來能生男娃,要是聽我的,今年早就抱上孩子了。偏是不滿意,后尋了一門蘆稈瘦的媳婦,風一吹能倒,結婚一兩年了,如今不但沒個動靜,且那媳婦兒整日泡在藥罐子里,他爹媽腸子悔青,斷子絕孫的心都有了!”

鷺鷥嫂站在三春身邊,講得高興,又指手畫腳,身子都快挨到桌子上去,把三春弄惱了,道:“你這唾沫星子老往我碗里蹦,不讓我吃飯了,走遠點!”常氏忙解圍道:“這孩子,說話沒個分寸。”講得鷺鷥嫂一陣尷尬,退后一步笑道:“是不是給你哥說媳婦把你惹著了,別著急,你哥討了媳婦就輪到你了。”三春道:“笑話,我要媳婦還輪到你找,我豈不是白到縣里念書了。我絕不可能要你手頭那些農村姑娘的。”鷺鷥嫂裝嚴肅道:“好,有本事的話找一個在你哥前頭的,鷺鷥嫂就等著看你能耐,不要到頭來又讓你媽來求我了。”三春道:“又不是有金元寶撿,搶在我哥前頭干嗎?等我要媳婦的時候,姑娘自己會找上門來!”鷺鷥嫂不服氣道:“果然是讀過些書的,說話的口氣都不一樣,只怕將來做的沒說的那么容易,我且擦亮眼睛瞧著!”

插科打諢一陣,飯散了,剩常氏和鷺鷥嫂在廚房,兩個婦人竊竊私語了一陣,鷺鷥嫂道:“我是不打無準備的仗,這庚帖子都帶了,您瞧瞧。”取出一張紅紙帖子來,上寫:“萬氏,女命,年十九歲,五月初六日子時生。”原來是橫嶼島上一個姑娘,鷺鷥嫂早有心說與二春。常氏喜道:“都說你鷺鷥嫂做事麻利,我二春才回來兩天就有這好事,明日就找阿肥先生合帖去。”那阿肥先生乃是本村的陰陽先生,未娶獨居,時常有侄兒家接濟些糧食,三餐節儉,卻吃得肥胖,通曉易經風水,幫人做些紅白喜事掐日子的活計。次日兩婦人拿了帖子來,阿肥先生凈了手,把男女雙方庚帖并排在桌上,閉目掐指算了片刻,輕聲開口道:“有合。”兩婦人都面有喜色,同聲問道:“大合還是小合?”阿肥先生神閑氣定道:“不大不小,中合。大合乃是天合,為天定良緣,萬里挑一,普通人家只要中合已經滿意。”常氏滿心歡喜,道:“既然如此,八字有一撇了,鷺鷥嫂,事不宜遲,且把二春的庚帖給送去。”鷺鷥嫂見有成數,也頗興奮,道:“正是,都說好事多磨,咱們得手腳麻利些才好。”叫先生寫了一張二春的庚帖子,讓鷺鷥嫂捎與對方合帖用。又給了阿肥先生兩元合帖花彩,回去一心等鷺鷥嫂消息。

幾日后,鷺鷥嫂就回了信息,進了常氏的厝里便叫道:“這兩塊錢真沒白給,阿肥先生的合帖拿到十里八村都靈驗。對方合帖了,也是有合,就等二春去看女方哩。”嚷嚷呶呶的,似要全厝的人都知道她撮合的媒有成數。常氏道:“好嘞,給他辦身行頭,選個好日子你帶他過去。”鷺鷥嫂煞有介事道:“是呀,我也得算計著騰出日子來呢,這捎帶消息來回跑路的,也要不少開銷呢!”常氏婉言笑道:“你的辛苦,我這心里一并記著,等事成了一并付你媒錢,哪能忘了你的好處呢!”鷺鷥嫂道:“我倒不是計較這些,只是我那老頭一身老病,三天兩頭湯湯藥藥的,手頭緊得似擰了螺絲,哪有閑錢跑閑差使。似你這趟差使,我能省就省,不坐車不搭船,直接走路去。”

常氏笑道:“鷺鷥嫂你又說大話嘲諷我,那橫嶼隔著海一二里的,你能走過去不成?”鷺鷥嫂神氣道:“不成就游過去唄,舍得這身皮,才能攢下兩個藥錢。跑我這行當,貼錢做義務也有落自己頭上的:去年給李歪鼻家老大說個媒,費我來來回回跑路費,結果到頭一個子兒沒得。”常氏道:“你那媒錢是大錢,人家自然就忘了小頭了,也是常事。”鷺鷥嫂怨道:“哎喲,說起大頭來我就來氣,全是義務,李老八兒子那門婚,我穿針引線忙破了頭,臨成了,居然說是自由戀愛,不認我這個媒人了,哎喲,那個冤呀,在我肚里堵個十天八天都出不盡。他一個土鱉兒子,拿起鋼筆都會倒個兒,跟縣里文化人差個十萬八千,懂得什么自由戀愛?不過為撇下我的功勞趕了個假時髦。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兩家相距十幾里地,非親非故,沒有我撮合能湊一塊兒?還硬說是同學,沒讀過書哪有同學呀?這樣不誠實的人家,結了婚也沒有意義,過幾年準得見報應……”

常氏忙止住了她的話頭,道:“他嫂子,這人心好歹都看得見,用不著去煩惱它,你做了,終歸是好事,人家雖短著你的,心里也能記得你的好哩。”鷺鷥嫂作勢掌自己嘴巴,吐著唾沫道:“呸呸,我這刀子嘴豆腐心,話吐出來就沒了。做媒人的,打心里也不愿意咒別人的不好,平時別人氣著我我也不說的,這不是見了你說話投機,掏心窩子了都!”常氏給鷺鷥嫂泡了糖茶,又問了對方姑娘一些究竟,鷺鷥嫂又吐了姑娘一些信息:原來姑娘家有四姐妹,排第二。家里女兒多,到了出嫁的年齡,跟流水似的,得緊著往外趕,對男方家境不甚計較,只尋求一個老實肯干的后生嫁了出去。兩婦人就著姑娘的話題閑聊下去,暫且不提。

常氏是重門面的,讓二春到縣里配了一套行頭。買了時下縣里流行的一身藍色西裝西褲;店主姑娘又建議他配一件白襯衫加一條紅領帶,煞是鮮艷,去了好幾十塊。臨行,常氏又囑咐要買雙新皮鞋才般配。原來二春有雙皮鞋,涂了油也能顯新,常氏要兒子體面,不放心,怕配不得新衣服,又花了十來塊。那二春皮膚白,曬不黑,又身材高挑,眉目清秀,回得家來,這一身行頭加在身上,儼然不像個農家子弟。常氏前后上下打量,只似端詳著剛出生的嬰兒一般,口里贊如今衣裳做得真是好看!鷺鷥嫂也贊道:“我帶過看親的后生,數你最有派頭,連我都長氣哩。”只是到了臨走前,居然沒有人會打領帶,慌里慌張,好歹從村里叫了個去過縣里工作的來打上。鷺鷥嫂道:“快走快走,誤了好些時間了,遲了人家以為你面子重。他嫂子,這車船費是不是交我手上來?”常氏道:“不急,二春口袋里有錢,他見過世面,哪里花錢他懂得主持。”鷺鷥嫂道:“瞧您這好手段,錢抓您手里跟上了鎖似的,一準讓二春的婚結得氣派。”

當下從村口坐上三輪摩托斗車,搖搖顛顛而去。前七八年在西陂塘造堤攔海,村口前面的海地灘涂成了田地,又在田地之間修了一條磕磕絆絆的馬路,直通到國道上去,增坂村才有得車通。那車開到渡口,又搭船開了一二里,才到橫嶼,一路無話。到了姑娘家,鷺鷥嫂輕車熟路,躡手躡腳帶了進去,是一座古舊青磚大厝,住了六七八戶人家。姑娘家長接了進去,都知來意,也不說話,只點頭意會,二春頭一回見識,只覺得跟做什么秘密事。兩人被接引著,在前廳長凳上坐了片刻,未見姑娘身影。女主人客氣,泡了茶。二春正一路口渴,剛要吃茶,卻被鷺鷥嫂輕摁住手腕,悄聲道:“姻緣未定,不能吃茶,任何東西也別放嘴里,這是規矩來著。”

二春坐立不安,只瞧著天井花盤上種的一棵石榴樹,有一只伶俐小雀跳來跳去。鷺鷥嫂習以為常,如姜太公釣魚,穩穩等著,一切程序盡在心中。再過片刻,才見一個姑娘從外頭進來,穿過前廳,進了一間廂房去了。鷺鷥嫂轉看二春,似乎在打盹,忙輕聲指著道:“就是這姑娘,回頭出來仔細瞧了!”二春睜大眼睛,不一刻姑娘便從廂房出來,穿過前廳之間,也用余光瞥了二春一眼。但見這姑娘,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容貌不漂亮也不難看,一個尋常不過的女兒家。鷺鷥嫂問道:“看清楚否?”二春點了點頭,當下兩人告辭而回。鷺鷥嫂問道:“中意么?”二春只是愣著,不說話。鷺鷥嫂道:“你也是男子漢人家了,這點面皮都沒有,回頭跟你娘說去,早日把意見傳達了來。”

回得家來,常氏早想問個究竟了,怎奈二春金口難開。問得急了,只說個“不知道”。常氏道:“我兒,你是不是在外邊做工做傻了,怎么連媳婦都不懂得挑,你是不是嫌對方哪點不好了?”軟磨硬泡之下,二春才開金口吐了兩個字:“太黑。”

恰那鷺鷥嫂又來尋回話,常氏便抱歉道:“恐怕不成哩,二春說那姑娘太黑,我也不知道怎生個黑法,是不是炭那么黑呀?”鷺鷥嫂慨然道:“他嫂子,我又不缺心眼,怎會介紹個黑炭給侄兒。那黑也就是不太白凈而已,島上的姑娘整日風吹的,都沒那么白凈,又不是大榕樹上的鷺、池子里的鵝,一身白毛有啥用,多白也白不成米飯來吃。尋常人家討媳婦,看得順眼就過去,最重要是身材好骨盆好,能生崽,先傳宗接代先有福,你說在理不在理?”

常氏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是我二春見過世面,眼光挑剔,如今后生的事,咱們也做不了太多的主,不順他的意,將來還不知道有多少為難事。我再說說他,你給費心多張羅張羅,找個你情我愿的。你手上的庚帖子排成隊,注定不是什么難事。”鷺鷥嫂無奈道:“這么挑剔的主,只怕做成要扒我兩層老皮了,做好事難呀!”失望之余,又問道:“那安春的豬欄是不是不養豬呀,要是空著便給我用吧!像我這種無兒無女無依無靠的人,還是養只豬當老本罷了!”常氏道:“那我問問,他應該是不養的,我那大兒媳婦帶孩子都費勁,從不思量養豬的事。”當下鷺鷥嫂悻悻而回,嘀咕道:“也不知人說他從廣東背回一袋子錢是真是假,姿態這么高,保不成是真的?”心里一團疑問硌得慌,找人打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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