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新港的風雨終于停歇,鉛灰色的天空被撕開一道口子,泄下幾縷疲憊卻執拗的金光,映照著濕漉漉的碼頭和劫后余生的設備。陸總帶著一身風雨的疲憊先行離開,留下露露處理后續的交接和收尾。當最后一臺修復好的邊緣節點被小心翼翼地封裝入庫,夕陽已沉沉地墜向海平面,將天邊染成一片壯烈的金紅。
露露獨自站在空曠了許多的備用庫房門口,晚風帶著海水的咸腥和雨后泥土的氣息拂過她疲憊的臉頰。肩上還披著父親那件沾滿油污和雨水泥漬的昂貴西裝外套,寬大的不合身,卻沉甸甸地包裹著她,殘留著令人心安的溫度和雪茄的氣息。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驟然松弛,隨之而來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脫的空茫。她只想找個地方,靜靜地坐一會兒,讓混亂的思緒沉淀。
拒絕了張工開車送她回家的提議,露露裹緊了那件充滿父親氣息的外套,沿著港口外圍一條相對僻靜、通往最近公交站臺的小路慢慢走著。這條路遠離了主作業區的喧囂和燈火,一側是高聳的集裝箱堆場投下的巨大陰影,另一側則是荒草蔓生的廢棄舊碼頭區,銹跡斑斑的鐵軌和廢棄的吊機骨架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宛如巨獸的骸骨。
城市的霓虹在遠處閃爍,將這片荒蕪之地映襯得更加孤寂和冷清。露露的鞋跟敲擊在濕漉漉的舊水泥路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就在她轉過一個堆滿廢棄枕木的轉角時——
“唔……”一聲壓抑的、痛苦的悶哼從一堆被雨水打濕的硬紙板和破舊編織袋后面傳來。
露露的腳步猛地頓住,心臟因這突如其來的聲響而漏跳一拍。她警惕地循聲望去。
暮色四合的光線下,一個蜷縮的身影映入眼簾。那是一個年輕男人,穿著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布滿破洞和污漬的舊夾克和同樣破爛的工裝褲,赤著腳,腳踝處似乎有新鮮的擦傷,滲著血絲,混著泥水。他靠在一個廢棄的油桶上,身體因寒冷或疼痛而微微發抖,凌亂打結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緊抿的下頜和蒼白干裂的嘴唇。他身邊散落著幾個空的礦泉水瓶和半塊被雨水泡發的干硬面包。
一個……流浪漢?露露的心下意識地揪緊。濱海港的廢棄區域,治安并不算好。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手指攥緊了披在身上的西裝外套。
似乎是察覺到有人靠近,那個蜷縮的身影猛地抬起頭,凌亂發絲下,一雙眼睛警惕地看了過來。那是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像沉在泥淖里的星辰,即使在如此狼狽的境地下,依舊透著一股銳利、清醒,甚至帶著一絲孤狼般的桀驁不馴。他的目光撞上露露帶著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憐憫的眼神,那警惕瞬間化為一種近乎本能的防御和自慚形穢的狼狽。他猛地低下頭,試圖把自己縮得更緊,仿佛想融入那片骯臟的陰影里。
然而,露露的目光卻被他腳踝處那新鮮的、正在滲血的傷口吸引住了。傷口不算深,但沾滿了泥污,在這潮濕陰冷的環境下,極易感染。
惻隱之心壓過了最初的警惕。露露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離開。她從隨身的小手包里摸索了一下,拿出錢包,抽出了里面所有的現金——厚厚一沓鮮紅的紙幣。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兩步,停在了一個她認為安全的距離,彎下腰,將錢輕輕放在距離男人不遠的一塊相對干凈的石板上。
“你……你的腳受傷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在寂靜的暮色中顯得格外清晰柔軟,“這些錢,去買點藥和吃的吧。”
男人身體猛地一僵,沒有抬頭,也沒有動。只有那沾滿泥污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那姿態,像一頭被逼到絕境卻拒絕施舍的困獸。
露露看著他抗拒的姿態,心頭莫名地泛起一絲酸澀。她直起身,沒有再說什么,轉身準備離開。就在這時,一陣強風毫無預兆地卷過廢棄碼頭區,吹得她披在肩上的、屬于父親的寬大西裝外套猛地向后飛揚!
“啊!”露露驚呼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那件沾滿油污和泥水的外套,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被風卷著,打著旋兒,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到了蜷縮在紙板堆旁的那個男人身上,蓋住了他受傷的腳踝,也蓋住了他沾滿泥污的破爛褲腿。
一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
露露僵在原地。男人也似乎被這從天而降的“重物”砸懵了,身體僵硬,緩緩地抬起頭。那件昂貴卻此刻同樣狼狽不堪的西裝外套,帶著屬于另一個世界的、雪茄與高級面料混合的獨特氣息,沉重地壓在他冰冷骯臟的身上,形成一種荒誕而強烈的對比。
他低頭看著蓋在自己腿上的外套,又抬起眼,看向幾步之外那個穿著精致襯衫裙、在暮色中顯得有些無措的年輕女孩。他的眼神極其復雜,震驚、錯愕、屈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茫然。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只發出一聲極低沉的、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的聲音,像受傷野獸的嗚咽。
露露看著他的眼神,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眼神里的屈辱和脆弱,比任何呼救都更讓她難受。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不再猶豫,快步走了過去,在男人驚愕的目光中,直接蹲在了他面前。
晚風吹起她頰邊柔順的發絲,拂過她光潔的額頭。她身上淡淡的、清雅的香水味,與這廢棄碼頭區的腐朽氣味格格不入,卻奇異地鉆入了男人的鼻息。
“對不起,”露露的聲音很輕,帶著真誠的歉意,目光坦然地迎上他那雙充滿戒備和混亂的眼睛,“風太大了。這衣服……弄臟了你的……”她頓了一下,目光落在他同樣沾滿污漬的褲子上,似乎覺得“弄臟”這個詞有些可笑,轉而說道:“你的傷,需要處理。”
她說著,從手包里拿出一小包獨立包裝的消毒濕巾——這是她平時習慣隨身攜帶的。她撕開包裝,取出一張帶著淡淡酒精味的濕巾,沒有半分嫌棄,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輕輕按向男人腳踝上那道混著泥污的血痕。
“別碰我!”男人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腳,動作帶著強烈的抗拒和自我保護的本能。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卻異常冷硬。
露露的手停在半空,濕巾在微涼的空氣中散發著消毒水的味道。她沒有生氣,也沒有退縮,只是平靜地看著他,那雙清澈的眼眸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柔和而堅定:“傷口不清理干凈會感染。這里太臟了。”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我只是想幫你清理一下。這濕巾是干凈的。”
男人死死地盯著她,胸膛起伏,眼神劇烈地掙扎著。屈辱、防備、長久以來被世界遺棄的冰冷,與眼前這雙清澈眸子里純粹的、不帶任何俯視意味的關切激烈碰撞。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這樣的目光。她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她的眼神里沒有憐憫,只有一種……平和的、對待一個受傷者的認真。
最終,那緊繃的、抗拒的身體線條,幾不可察地松懈了一點點。他沒有再動,只是別開了臉,下頜線依舊繃得死緊,仿佛承受著巨大的屈辱,任由那帶著涼意和消毒水味道的濕巾,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落在自己骯臟的傷口上。
露露的動作很輕,很專注。她用濕巾仔細地擦拭掉傷口周圍的泥污和血跡,小心地避開翻開的皮肉。她的指尖偶爾會不經意地觸碰到他冰冷粗糙的皮膚,那觸感讓她心頭微微一顫,不是因為骯臟,而是因為那皮膚下傳遞出的、一種近乎絕望的涼意和嶙峋的瘦削。
廢棄的碼頭區一片死寂,只有晚風吹過生銹鐵架的嗚咽,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城市車流聲。暮色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個衣著光鮮的千金小姐,蹲在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面前,專注地為他處理著腳踝的傷口。這畫面詭異得如同超現實的油畫,卻又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圣潔的靜謐。
“好了。”露露扔掉用臟的濕巾,又從包里拿出一片干凈的創可貼——幸好她平時也有備著。“暫時只能這樣,回去……你自己最好再處理一下。”她撕開創可貼,小心地貼在他清理干凈的傷口上。她的指尖溫熱,動作輕柔得像羽毛拂過。
做完這一切,露露才抬起頭,重新看向他。男人依舊別著臉,緊抿著唇,但緊繃的側臉線條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絲絲。
“這個,”露露拿起之前放在石板上的那沓錢,沒有直接遞給他,而是輕輕塞進了他身邊一個相對干燥的破舊背包側袋里,“拿著。去買雙鞋,買點吃的,還有藥。”她的語氣很自然,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男人身體再次僵硬,猛地轉過頭,那雙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
暮色徹底吞沒了廢棄碼頭區。露露抱著那件沾染著多重氣息的西裝外套,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阿野手指粗糙冰冷的觸感和那一瞬間奇異的電流。城市的燈火在遠處織成一片璀璨的光網,她一步步走向那片光海,心湖卻被那個消失在黑暗中的倔強身影攪得波瀾起伏,久久無法平息。
接下來的日子,“智港通”項目如火如荼。露露全身心投入,技術難關、落地協調、瑤瑤那難以捉摸的微妙態度、以及啟航科技徐總在股東層面不斷制造的暗流……每一項都需要她耗費心神。只有在深夜獨處時,暮色碼頭上那雙明亮的眼睛,那句嘶啞的“很暖”,才會悄然浮上心頭,帶來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和牽掛。她甚至幾次在回家的路上,刻意讓司機繞行到濱海新港外圍那條僻靜的小路,目光在暮色中的廢棄堆場梭巡,卻再未捕捉到那個身影。阿野,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消失無蹤。
直到兩周后的一個下午。
濱海新港A區泊位,經過風雨洗禮后的設備已順利部署完畢,正在進行緊張的調試和局部壓力測試。巨大的龍門吊在軌道上滑行,發出低沉的轟鳴,集裝箱卡車往來穿梭,空氣中彌漫著海風、機油和塵土的氣息。露露戴著白色安全帽,穿著利落的工裝褲和防靜電外套,正和張工、李工站在臨時搭建的指揮棚下,緊盯著幾塊顯示著實時數據流的屏幕。
“露露,A3泊位邊緣節點數據延遲又出現了,波動范圍超出閾值!”李工指著屏幕上一條跳動的紅色曲線,語氣急切。
露露眉頭微蹙,拿起對講機:“A3現場,收到請回話。檢查節點G7到G9之間的光纖跳線連接,重點排查接口防水密封!”
對講機里傳來嘈雜的背景音和現場技術員模糊的回應。就在這時,指揮棚外一陣喧嘩。露露下意識抬頭望去。
只見一輛載滿施工材料的小型卡車停在指揮棚不遠處,幾個穿著統一藍色工裝、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工人正麻利地卸貨。其中一個身影,在人群中顯得格外沉默和……格格不入。
他同樣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戴著黃色安全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身形頎長卻精瘦,動作利落而精準,扛起沉重的金屬構件時,手臂和肩背繃緊的肌肉線條透過并不合身的工裝清晰可見。他的沉默與其他工人吆喝協作的氛圍形成鮮明對比,像一塊投入溪流的礁石。就在他彎腰放下構件,直起身的瞬間,帽檐微微抬起,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指揮棚的方向。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露露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松開。是他!阿野!盡管安全帽和工裝讓他看起來融入其中,但那雙眼睛——明亮、深邃,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清醒和揮之不去的孤寂——露露絕不會認錯!
阿野顯然也認出了她。他的動作瞬間僵住,扛著金屬構件的手臂肌肉線條繃得更緊。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和飛揚的塵土,露露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掠過一絲巨大的驚愕,隨即是濃重的窘迫和一種想要立刻轉身逃開的沖動。他猛地低下頭,帽檐重新壓下,遮住了所有表情,仿佛剛才的對視從未發生,只是更加沉默地、近乎粗暴地加快了卸貨的速度,將沉重的構件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在宣泄某種無處安放的情緒。
露露站在原地,指尖微微發涼。他怎么會在這里?還是以工人的身份?那晚她給的錢,難道不夠他離開這里,找一個更好的落腳點嗎?無數的疑問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涌上心頭。
“露露?露露!”張工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A3那邊說跳線重新插拔了,延遲還沒解決!”
露露猛地回神,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通知他們,斷開G7節點,啟用備用數據通道,繞開G7-G9鏈路,直接測試G10!快!”她的指令依舊清晰果斷,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又急又重。
整個下午,露露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的技術問題。A3泊位的故障最終定位到一個新部署節點的內部時鐘同步芯片瑕疵,更換后數據流恢復平穩。但她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那片卸貨區。阿野沉默的身影如同一個巨大的磁場,牢牢吸引著她的注意力。她看著他沉默地搬運,沉默地喝水,沉默地坐在角落啃著干硬的饅頭,與周圍喧鬧的工友形成鮮明對比。每一次不經意的目光掃過,都讓她心頭微顫。
夕陽西沉,將海面染成熔金。工人們陸續收工。露露看著阿野獨自一人走向工地邊緣的臨時工棚區,身影在拉長的斜陽下顯得格外孤單。一股強烈的沖動驅使著她。她深吸一口氣,對張工李工交代了幾句后續監測事項,拿起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和一包自己備著的獨立包裝能量棒,快步走向工棚區。
簡陋的工棚是用彩鋼板臨時搭建的,門口堆著雜物。阿野正坐在門口一個廢棄的木箱上,脫下了安全帽,凌亂的頭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額角。他低著頭,用一塊臟兮兮的布擦拭著沾滿油污和鐵銹的手掌,側臉線條在夕陽下顯得冷硬而疲憊。
露露的腳步停在他幾步之外,腳步聲驚動了他。他抬起頭,看到是她,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復雜,戒備、窘迫、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下意識地想站起身,卻被露露抬手制止了。
“別動。”露露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柔和。她走上前,將手中的礦泉水和能量棒遞過去,“喝點水,補充點體力。”
阿野沒有接。他看著遞到眼前的、包裝干凈得刺眼的食物和水,又看看自己沾滿污漬的手,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眼神里翻涌著強烈的自尊與抗拒。
“拿著。”露露的語氣很平靜,沒有施舍的意味,更像是一種平等的分享,“今天A區調試順利,算我請大家的,你也有份。”她頓了頓,目光落在他依舊貼著創可貼的腳踝上,聲音更輕了些,“腳……好點了嗎?”
阿野的身體猛地一震。他飛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腳踝,又迅速移開目光,像是被戳中了某個隱秘的痛處。沉默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兩人之間。海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打著旋兒。
許久,就在露露以為他會再次拒絕時,阿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屈服的沉重,伸出了手。他沒有去碰那包精致的能量棒,只接過了那瓶礦泉水。冰涼的塑料瓶身貼著他粗糙的手心。
“……好了。”他的聲音依舊嘶啞,低得幾乎被風聲淹沒,卻清晰地鉆入露露耳中。這是重逢后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露露的心輕輕一顫。她看著他擰開瓶蓋,仰頭大口灌著水,喉結急促地滾動,水流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沒入臟污的工裝領口。一種混雜著心疼和莫名悸動的情緒在她心底蔓延。她沒再說什么,只是將能量棒輕輕放在了他身邊的木箱上。
“這里的活兒……很累吧?”露露輕聲問,目光掃過他工裝上明顯的磨損痕跡。
阿野放下水瓶,用袖子抹了把嘴,動作帶著底層人特有的粗糲。他垂下眼瞼,盯著自己沾滿油污的鞋尖,聲音悶悶的:“力氣活,都一樣。”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帶著一絲自嘲,“比……翻垃圾強。”
這句話像一根細針,輕輕刺了露露一下。她看著他低垂的側臉,那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掩著他真實的情緒。暮色漸濃,工棚區的燈光次第亮起,昏黃的光線勾勒著他棱角分明的輪廓,那份沉默的堅韌和掩藏在粗糲下的某種特質,比任何華麗的辭藻都更撼動人心。
“為什么……沒離開?”露露終究還是問出了口,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那晚的錢……”
阿野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直直射向露露。那眼神銳利得讓露露心頭一凜,仿佛被看穿了所有心思。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苦澀的弧度:“錢?”他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自厭,“花了。買藥,買鞋,吃了幾頓飽飯。”他頓了頓,眼神變得幽深,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聲音低沉下去,“然后……發現這雙手,除了賣力氣,好像也干不了別的。這里,至少……干凈。”他最后兩個字說得極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絲……對“干凈”的渴望。
露露怔住了。她看著他眼中那份沉重的、對自身價值的否定和對“干凈”的卑微向往,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酸楚得幾乎無法呼吸。她突然明白了。他留下,不僅僅是因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更是一種……自我放逐?或者是一種在她給予的短暫“干凈”之后,對現實更清醒也更絕望的認知?
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發現任何安慰的語言在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就在這時——
“轟隆——!”
一聲毫無預兆的驚雷在天際炸響,震得腳下的地面都在微微發顫!剛才還只是晚霞漫天的天空,此刻被翻滾的、墨汁般的烏云迅速吞噬!狂風毫無預兆地平地而起,卷起漫天塵土和工地上散落的雜物,發出凄厲的呼嘯!
“不好!暴雨又來了!”遠處傳來工人們驚慌的喊叫。
豆大的雨點瞬間如同密集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狠狠砸落下來!剛才還井然有序的工地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