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爺子躺在醫院三樓的病床上,喉嚨里插著管子,眼睛半睜半閉。
他的胸膛微弱地起伏著,像一臺即將耗盡燃油的老舊機器。
病房外,三個子女正在走廊上低聲交談,聲音卻恰好能讓病房里的人聽見。
“醫生說動手術的話還能活。”大兒子程建國用食指和拇指捏著下巴上的胡茬,眼睛盯著病房門上那塊模糊的玻璃,“但手術費用加上后期的護理費……怕是要十幾二十萬?!?
二女兒程麗華把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搭在程建國肩上:“大哥,賬不是這么算的。爸那套市中心的老房子值二百多萬,三家平分,每家起碼七十多萬。這十幾二十萬算個啥?”
三兒子程建軍蹲在地上玩手機斗地主,頭也不抬地說:“是不算個啥,但老頭子不死,我們分得到那套房子?”
“倒也是,”程麗華嘀咕了一句,“那咱先去看公墓吧,到時候流程走快點,也方便。”
“行……”
“那就走吧,別耽擱了……”
“……”
“墓地我看了,西山公墓最便宜的三萬八一個穴位。”程建國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宣傳單,“我覺得這個就行,反正就是個放骨灰的地方?!?
程建軍終于收了手機站起身來,瞥了一眼:“太貴了,南郊那個新開的陵園不是有兩萬八的,我認識熟人,讓我來吧?!?
“南郊太遠了,以后上墳不方便?!?
“你是不是覺得我要吃南郊的回扣啊?”
“嘿,老三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病房里,程老爺子的手指抽搐了一下,監測儀上的心率線突然劇烈波動。
護士匆匆跑進去調整點滴,三個子女趁機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但依然清晰可聞。
“爸好像聽見了?!背帖惾A心虛地瞥了一眼病房。
“聽見又怎樣?”程建國不耐煩,“他這幅樣子好幾年了,我們管了這么久,這么活著,哪里有生活質量可言,死了反倒更好?!?
程老爺子猛地睜開眼睛。
渾濁的眼珠轉向門口,皺紋橫生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他想起老伴去世前拉著他的手說:“老程啊,咱們養了三個白眼狼?!?
當時他還反駁說孩子只是忙,現在他終于明白了。
下午,主治醫生把三個子女叫到辦公室。
那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醫生,白大褂上別著“劉明”的名牌。
“程老先生的情況你們也都了解,”劉醫生推了推眼鏡,“如果進行手術,有希望……”
“不手術了,”程建國打斷他,“我爸都八十二了,就算治好了又能活幾年?這樣插著管子太受罪了。”
“是啊,”程麗華附和道,“我們不想讓爸再受苦了。”
“拔了吧?!背探ㄜ娬f。
劉醫生皺眉:“你們確定嗎?程老先生神志清醒時曾表示希望繼續治療?!?
“那是他糊涂了。”程建國從包里掏出一疊文件,“我們是直系親屬,有權做決定。這是放棄治療同意書,我們都簽好了。”
劉醫生看了看那三個簽名,嘆了口氣:“那至少讓老人走得舒服些,我們會進行臨終關懷……”
“不用那么麻煩,”程麗華打斷他,“今天就拔管吧,我們明天還有事。”
劉醫生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坦白講,在醫院這種地方,類似的事他已經見過太多了……
程老爺子是在傍晚六點十五分停止呼吸的。
當監測儀發出刺耳的警報聲時,三個子女正坐在走廊長椅上爭論遺產分配。
護士跑出來通知他們,他們才慢悠悠地起身,臉上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太平間的推車來了,白布蓋住了程老爺子瘦小的身體。
程建軍突然說:“等等,我們得商量一下喪事怎么辦。”
“火化吧,”程建國摸著下巴,“直接拉去火葬場,現在都是這樣,沒必要那么麻煩?!?
程麗華卻搖了搖頭:“我倒有個主意。咱們三家輪流把爸接回去一天,每家守靈一晚,這樣顯得我們孝順,街坊鄰居也說不出閑話?!?
“好!”程建軍拍大腿,“反正就一晚上,放客廳里,第二天直接拉去另一家,三天一到,直接拉去火葬場!”
程建國點頭:“那就這么定了。我是長子,第一晚接我家。老二第二天,老三最后一天?!?
沒人管程老爺子愿不愿意這樣被搬來搬去。
就像沒人問他想不想死一樣。
靈車把程老爺子的遺體送到了程建國家。
萬福路,七號。
一個老院子,客廳很小,勉強放下了臨時租來的冰棺。
程建國象征性地在冰棺前擺了張黑白照片,點了兩根白蠟燭,連香都沒上。
“就這樣吧,”程建國對妻子說,“你去睡吧,我在這守著。”其實他打算等妻子睡了就回臥室玩手機。
入夜后,周遭一片寂靜。
程建國躺在沙發上打瞌睡,手機滑落在旁。
一陣冷風吹過,蠟燭突然熄滅。
程建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冰棺的蓋子開了一條縫。
“媽的,租的什么破爛玩意兒……”他嘟囔著走過去,想把蓋子合上。
就在這時,他聽見冰棺里傳來咔咔的骨響。
程建國的血液瞬間凝固。
他顫抖著后退,卻看見冰棺的蓋子慢慢滑開,鼓起勇氣上前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爸……爸?”他的聲音變了調。
衛生間傳來水聲。
程建國僵硬地轉頭,看見衛生間的門緩緩打開,里面黑洞洞的。
水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是水滴落在地板上。
“建國啊……”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衛生間里飄出來,正是程老爺子的聲音!
程建國雙腿發軟,想跑卻動彈不得,只能縮回沙發摸向手機,打了通報警電話,手抖得十分厲害。
就在他結結巴巴地跟接警員說話時……
衛生間的燈驟然亮起,他看見父親穿著壽衣站在馬桶旁,背對著他。
那身壽衣是程麗華在網上花198元買的廉價貨,尺寸大了,松松垮垮地掛在老爺子瘦削的身軀上。
“爸……你怎么……”程建國的牙齒打顫。
程老爺子慢慢轉過身,他的臉比生前更加瘦削,眼睛凹陷,嘴唇青紫。
但最可怕的是他的表情——那是一種混合了絕望、狠戾和惡毒的扭曲表情。
“啪……”的一聲。
全家福突然從墻上掉下來,玻璃相框摔得粉碎。
程建國驚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向門口逃去。
門把手紋絲不動,像是焊死了一樣。
“爸!我錯了!我這就叫他們來,我們好好辦喪事,買最好的墓地……”程建國轉身,看見父親就站在他面前,距離不到十厘米。
他能聞到父親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混合了消毒水和腐爛的味道,涼絲絲的。
程老爺子的眼睛變成了全黑色,沒有眼白。
他張開嘴,里面沒有舌頭,只有一個黑洞……
程建國看到一只手從父親“嘴”里的黑洞伸出來,從他的喉嚨伸進肚子里,一陣劇痛后,他翻著白眼依稀看到自己的喉嚨里扯出來一顆鮮紅的東西……
“我給的……還給我……”
“都……”
“還給我……”
一幅幅臟器被掏了出來,啪嗒啪嗒地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