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牙的影子里，緩緩走出一個佝僂的老婦人。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裳，花白的頭發整齊地挽在腦后。

與楊一心楊一意見過的所有猙獰鬼魂都不同，她看起來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慈祥的老奶奶——如果忽略她背后貫穿到胸口上那個猙獰刀孔的話。

厲鬼程祥奎已經渾身僵直，仿佛見了天敵一般的發起抖來。

林秀珍沒有看它，而是轉向邢牙，微微欠身。

邢牙自己都愣住了。

他沒想到登記簿還有這種能力，更沒想到自己會進入這種奇怪的狀態。

他的思維變得異常清晰，仿佛站在高處俯瞰一切，連聲音都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種奇異的威嚴。

是的，這只鬼撒的最大的謊，就是他對妻子的感情。

在那個夢里，呈現給邢牙的畫面是……林秀珍去世前拉著他的手說：“老程啊，咱們養了三個白眼狼?！?

就因為這句話，邢牙自從在程家二女兒的家里看到那張相框里的照片后，就明白了。

一家三口加上個林秀珍，沒有程祥奎，那張照片上的笑容并不勉強，他們的確是幸福的。

至少那能說明，在那張照片拍攝的階段，林秀珍是不可能說出“三個白眼狼”這種話的。

為了防止是拍攝照片后出現了什么變故，邢牙還專門驗證了一下，從程建軍口中得到的信息，也能印證這個猜測。

程家三個子女并不是白眼狼，而且家家都有老母親和自己一家的合照，反倒是這位“老父親”沒有任何的合照。

謊言，在這里。

這只厲鬼怕的，不是子女不孝，無人送終。

它自始至終怕的，都是那個被他家暴致死的伴侶。

它害怕自己的罪行被發現！

厲鬼的身體開始扭曲，壽衣無風自動。

它想撲向林秀珍，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釘在原地。

“你，”邢牙手上拿著登記簿，盯著那只不斷掙扎的厲鬼，“虐待了她一輩子，最后親手殺了她，你害怕的是她?！?

楊一心和楊一意驚疑不定地看著這一幕。

她臉上的黑色血管還在蔓延，但已經顧不上那么多了。

“姐，他在干什么？那老太太是誰？”

楊一意緊握銅鏡，她的手因為直接接觸了鏡中的鬼手，此刻傷得不輕：“不知道，但那只厲鬼……它在害怕。”

確實，剛才還兇神惡煞的程祥奎此刻縮成了一團，壽衣下的身體不斷顫抖。

它不敢看林秀珍，只是不停地掙扎。

“可是……怎么可能？”楊一心低聲問，“我們見過不少鬼了，只有無妄游魂階段的鬼，還能勉強溝通，有一些神智。什么時候血怨厲鬼也會害怕了？”

“不知道……”楊一意搖了搖頭，看向了邢牙，或者說看向了平放在他手中的那個登記簿。

“林秀珍，”邢牙手握登記簿，看向林秀珍：“你要親手了結他?！?

林秀珍終于轉向了它。

她眼里沒有怨恨，只有深深的困惑。

“老程，”她的聲音輕得像風吹過曬衣繩，“那年你從水庫工地回來，兜里揣著兩顆水果糖，自己舍不得吃……”

“那樣的你，去哪了？”

房間突然劇烈震動。

所有窗戶同時爆裂，但飛濺的玻璃卻在半空中定格，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場景：程祥奎第一次動手后慌張的表情；林秀珍默默擦掉鼻血繼續做飯的背影；三個孩子躲在門縫后驚恐的眼睛……

“吼……吼！”厲鬼的身體開始膨脹，壽衣被撐得幾乎碎裂，露出下面千瘡百孔的軀體。

那些窟窿里不是血肉，而是蠕動的蜈蚣、蝎子和蛆蟲。

“你就是欠收拾！”

“四處勾引人的爛貨！”

它咆哮著，聲音里混雜著無數個時空里的自己，同時，還有其他聲音的教唆——

“女人就是得打，不打能聽話嗎？”

碎裂的玻璃在空中映出的過往種種，讓在場所有人都看清了緣由。

楊一意和楊一心兩姐妹，從被【引】寄生以來，就從沒遇到過這種事。

鬼是不可接觸，不可溝通，不可理喻的。

它們只是死者的執念，長出的新的神經，早已與原主無關。

可今時今日，此時此刻，眼前正在說話的“林秀珍”，卻完全超出了兩人的認知。

難道說，是邢牙的緣故？

畢竟，厲鬼程祥奎依舊沒說話，怨氣凝結，無法溝通，但那個林秀珍卻看起來神志十分清醒，周遭也無太多怨氣，更多的是陰氣。

不管如何，眼下的確找到了厲鬼的【懼】。

而且這個【懼】，被邢牙直接展現在了程祥奎的眼前。

然而，令在場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林秀珍看著猙獰的程祥奎，搖搖頭，出乎意料地說：“不必了，大人。我早就不恨了。”

邢牙看向她，等她繼續說。

林秀珍低著頭，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以前，我又恨又怕，今日又清醒后，反倒想通了。他也是個可憐人，從小被爹打，長大了只會用拳頭說話……”

“荒謬。”

邢牙感到一陣眩暈，身體的狀態有些不對勁。

但他仍強撐著一絲清明，皺眉看向林秀珍：“你在第一次就該反抗他的暴行，忍耐不能換來家暴的結束。”

“大度，理解，是強者對弱者的寬恕?！?

“你本就是個無能，懦弱的人?！?

“誰需要你的原諒？”

邢牙的聲音，如同存在某種魔力一般，轟擊在了林秀珍身上，讓她的身形都開始搖晃，模糊起來。

就在這時，楊一心突然發出一聲痛呼。

她臉上的黑色血管已經蔓延到了脖子，像蛛網一樣爬滿了半邊臉。

“姐……我撐不住了……”

楊一意臉色大變，她的【引】要反噬了！必須立刻進食！

她轉向邢牙，幾乎是吼出來的：“讓開！那只厲鬼必須給一心！”

邢牙還沒反應過來，楊一意已經舉起銅鏡對準了林秀珍。

林秀珍是厲鬼的【懼】。

用【引】，引動【懼】，則能完全消滅厲鬼。

鏡面再次波動，一股強大的吸力開始拉扯林秀珍的身體。

邢牙微微搖了搖腦袋，眩暈感更強了。

不行……要快點！

他心生這個念頭之際，只見登記簿上，林秀珍和程祥奎的名字同時發亮。

邢牙心有所感，再次拿起黑筆，橫向一劃，一筆同時劃掉了兩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