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雨夜傘下驚鴻

成婚后，林婉兒起早貪黑操持生計，蘇明軒得以心無旁騖備考，數(shù)月后竟中了秀才。

放榜那日，秋雨綿綿，蘇明軒高高興興退了客房，抱著從書院借來的《春秋左傳》，青衫下擺已被雨水浸透，油紙傘在風(fēng)中吱呀作響。拐過巷口的百年槐樹時，瞥見墻根蜷著團(tuán)月白羽衣，裙擺上的血跡在水洼里暈成暗紅，像極了去年冬至他救下的那只受傷白鷺。

“姑娘？”他蹲下身，油紙傘傾向蜷縮的身影，“可是病了？”

羽衣女子猛地抬頭，鬢間金步搖劃破雨幕，露出左眼角的淚痣——正是三日前他在茶樓聽見的、被懸賞百兩的“逆賊之女”柳如煙。此刻她懷中緊抱的檀木匣正在滴血，匣扣上的狼頭紋章讓他心頭一跳，那是前吏部侍郎柳正淳的官印徽記。

“別出聲！”柳如煙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進(jìn)他掌心，“追兵就在巷尾！”

雨幕中傳來皮靴踏水的聲響，三個黑衣人的身影在青磚墻上映出森冷的刀光。蘇明軒望著她染血的袖口，突然想起林婉兒常說的“見難不救，不如豆腐”，牙關(guān)一咬，拽著她躲進(jìn)堆滿柴草的夾墻。

“公子可知我是誰？”柳如煙貼著他的耳際喘息，檀木匣的棱角硌著他肋骨，“懸賞令說我偷了官銀，可實際上——”

“無需多言。”蘇明軒扯下腰間的甘草平安結(jié)，塞進(jìn)她掌心，“當(dāng)年我娘臨終前說，‘救人莫問出處’。”他望向夾墻縫隙，見黑衣人舉著火折子靠近，突然抽出懷中的《孟子》，將卷首頁朝外展開。

“大膽狂徒！”為首的刺客踢翻柴垛，刀刃在雨中泛著冷光，“交人！”

蘇明軒站起身，油紙傘遮住柳如煙的身影，卷首頁上“雖千萬人吾往矣”八個朱砂小楷在火光中赫然醒目：“諸位可知，當(dāng)街行兇，按《大明律》當(dāng)杖責(zé)八十？”

“少廢話！”刺客揮刀劈來，卻在看清書頁時頓了頓——柳正淳任吏部侍郎時，曾推行“律法入民”，眼前書生手中的《孟子》，正是當(dāng)年官刻本，頁腳還蓋著柳府的藏書印。

“我乃應(yīng)天書院生員，”蘇明軒故意提高聲音，“若我死在這巷中，明日府衙必徹查！”他瞥見刺客腰間的令牌，刻著“東廠”二字，心頭劇震，卻仍穩(wěn)著聲線，“柳大人雖遭變故，可律法尚未定案，爾等私刑追殺，可是奉了圣旨？”

雨聲突然變大，蓋過刺客的咒罵。柳如煙趁機(jī)將檀木匣塞進(jìn)柴草堆，狼頭紋章恰好被他的青衫擋住。黑衣人舉刀逼近，卻聽見遠(yuǎn)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大人饒命！”蘇明軒突然踉蹌跪地，將《孟子》高舉過頂，“小的只是路過，這姑娘……這姑娘是我表妹，得了心疾胡言亂語！”他扯了扯柳如煙的衣袖，使眼色讓她裝暈。

柳如煙立刻軟倒在他懷中，羽衣上的血跡蹭了他半幅衣襟。刺客的刀背砸在他肩上，疼得他悶哼，卻聽見對方頭領(lǐng)低聲說：“別鬧出人命，先搜身！”

“官爺搜吧，”蘇明軒扯開衣襟，露出補(bǔ)丁摞補(bǔ)丁的中衣，“小的窮得叮當(dāng)響，就這半本破書——”他突然指向柴草堆，“哎！有老鼠叼走了姑娘的帕子！”

刺客們轉(zhuǎn)身時，蘇明軒迅速將檀木匣塞進(jìn)柳如煙的裙撐，低聲道：“往西跑，巷口第二家是豆腐坊，找我妻子林婉兒，就說‘甘草平安結(jié)’。”

刀光在眼前閃過，他猛地推開柳如煙，油紙傘骨斷裂的聲音混著雨聲，肩頭一涼，鮮血浸透青衫。柳如煙趁機(jī)踉蹌著往西跑，刺客正要追趕，卻聽見街角傳來梆子聲和燈籠光——巡城衛(wèi)來了。

“算你走運！”頭領(lǐng)踢翻他手中的《孟子》，刀刃劃過他胸前的平安結(jié)，“再敢多管閑事，連你一起殺！”

雨幕中，蘇明軒望著刺客消失的方向，撿起浸透雨水的書卷，發(fā)現(xiàn)卷首頁多了道刀痕，卻恰好劃過“雖千萬人”四字，余下“吾往矣”三字血跡斑斑，像極了柳如煙左眼角的淚痣。

“明軒！”

熟悉的扁擔(dān)聲在巷口響起，林婉兒舉著燈籠狂奔而來，腰間的牛皮錢袋叮當(dāng)作響：“王大哥說看見東廠的人進(jìn)巷，你……你怎么渾身是血？”

“無妨，皮外傷。”蘇明軒扯出個蒼白的笑，瞥見她竹籃里的金瘡藥，突然想起還躲在豆腐坊的柳如煙，“婉兒，方才……”

“別說話！”林婉兒拽開他的衣襟，看見肩頭的刀傷時眼眶一紅，“是不是又救人了？是不是那個穿白衣的姑娘？”她突然從袖中掏出個染血的平安結(jié)，“她讓我交給你，說‘匣在柴草堆’。”

蘇明軒愣住，這才想起柳如煙塞進(jìn)他掌心的平安結(jié)，不知何時被林婉兒換了去。巷口的燈籠光里，妻子的眼睛比火光更亮，既有心疼，又有他讀不懂的情緒。

“先回家。”林婉兒替他披上蓑衣，扁擔(dān)橫在肩上，“那姑娘在豆腐坊喝姜湯，死活不肯說來歷，卻對著我的豆腐擔(dān)掉眼淚，說‘從未見過這么干凈的豆腥氣’。”

破茅屋里，油燈跳動著昏黃的光。柳如煙蜷縮在新打的草墊上，羽衣?lián)Q成了林婉兒的粗布衫，左眼角的淚痣在火光下格外醒目：“蘇公子，你就不怕我真的偷了官銀？”

“你若偷銀，”蘇明軒忍著痛讓林婉兒上藥，“怎會抱著檀木匣，卻任由血浸透衣衫？”他望向她攥緊的帕子，上面繡著半枝寒梅，正是前吏部侍郎府的紋章，“柳大人剛正不阿，當(dāng)年推行《大明律》時，曾在應(yīng)天書院講過‘法者，天下之程式’。”

柳如煙的指尖顫抖，突然從裙撐里掏出檀木匣，狼頭紋章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里面是父親整理的東廠貪腐證據(jù)，還有……”她打開匣蓋，露出半幅密信，“當(dāng)今太子與寧王的黨爭手札。”

林婉兒的金瘡藥突然涂偏，疼得蘇明軒吸氣：“姑娘可知，你這匣子，能讓整個應(yīng)天府血流成河？”她盯著狼頭紋章，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當(dāng)年我爹在豆腐坊聽見官差說，柳大人彈劾東廠提督，反被誣陷通敵……”

“所以他們要殺我滅口。”柳如煙望向窗外的雨幕，“蘇公子，我無處可去……”

“住下吧。”蘇明軒打斷她，無視林婉兒突然繃緊的肩膀，“婉兒，把西間的草墊再鋪厚些，明日我去書院借些竹簡，給柳姑娘抄書打發(fā)時間。”

“蘇明軒！”林婉兒突然摔了藥碗，醋意混著姜湯味在屋內(nèi)炸開，“你剛?cè)⒘宋野朐拢鸵{妾？”

“不是納妾！”蘇明軒慌忙擺手，肩頭的傷扯得他皺眉，“柳姑娘落難，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

“我沒說不救！”林婉兒叉腰瞪他，又轉(zhuǎn)向柳如煙，“只是丑話說在前頭，住可以，明日起跟著我賣豆腐，賺了銀錢分你三成——”她突然看見柳如煙腕間的翡翠鐲，“不過要先當(dāng)了換米，總不能讓我家明軒餓著肚子救人！”

柳如煙愣住，繼而笑出聲，摘下翡翠鐲放在桌上：“林姑娘快人快語，難怪蘇公子說‘家中事務(wù)共商’。”她望向蘇明軒肩頭的傷，“待我傷勢好些，便替公子抄書，我的小楷，曾得父親親授。”

破茅屋的油燈在雨夜中搖晃，三人圍坐在漏雨的屋檐下，聽著雨水滴在接水的陶罐里。林婉兒突然想起方才在豆腐坊，柳如煙摸著她的扁擔(dān)說“從未見過這么結(jié)實的柏木”，想起她數(shù)銅板時，指尖劃過銀錢的動作帶著官家小姐的雅致，突然覺得這女子，或許真如丈夫所言，是“落難的鳳凰”。

“先喝姜湯。”林婉兒遞過粗瓷碗，姜湯里的紅糖塊比往日多了兩塊，“明日我去賣豆腐，你倆——”她瞪了蘇明軒一眼，“在家養(yǎng)傷的養(yǎng)傷，抄書的抄書，不許再往刀口上撞！”

蘇明軒望著妻子叉腰的模樣，突然想起新婚夜，她扛著扁擔(dān)進(jìn)門時說的“我護(hù)你讀書，你護(hù)我心安”。此刻她正在給柳如煙包扎手腕的傷，嘴上嫌棄人家的翡翠鐲，卻偷偷往人家碗里多添了勺姜湯，豆腥味里混著暖意，讓這秋雨綿綿的夜，多了幾分家的溫度。

“柳姑娘，”蘇明軒翻開浸透的《孟子》，刀痕處的“吾往矣”三字格外醒目，“明日起，便稱你‘如煙’吧，這巷口的槐樹，每到春日便如煙似霧。”

柳如煙低頭望著碗中姜湯，淚痣在熱氣中若隱若現(xiàn)：“蘇公子可知道，方才你擋在我身前時，念的‘雖千萬人吾往矣’，正是父親當(dāng)年彈劾東廠時，寫在奏折上的最后一句。”

雨聲漸歇，破茅屋的梁上漏下幾滴殘雨，滴在狼頭紋章的檀木匣上。林婉兒收拾著滿地的藥渣，突然發(fā)現(xiàn)柳如煙的鞋底繡著半枝寒梅，與她帕子上的紋章一致——那是前吏部侍郎府的標(biāo)志，也是這個落難千金，在亂世中最后的身份證明。

這一夜，西間的草墊上，柳如煙抱著檀木匣入眠，夢見父親在朝堂上據(jù)理力爭，夢見東廠的刀光，卻在驚醒時，聽見東間傳來夫妻倆的低語：

“婉兒，明日賣豆腐時，繞開東廠的崗哨。”

“知道啦，還用你說？我連豆腐擔(dān)子都藏了把菜刀，再敢來欺負(fù)人，姑奶奶剁了他們的刀！”

破茅屋的油燈終于熄滅，秋雨過后的月光透窗而入，照見桌上的翡翠鐲、染血的平安結(jié)，還有那半本帶著刀痕的《孟子》。蘇明軒望著妻子熟睡的側(cè)臉，突然明白，所謂紅線，從來不是單絲獨線，而是這市井女子的潑辣、落難千金的智謀，與他的書生意氣，在這亂世中，織就的一張守護(hù)彼此的網(wǎng)。

次日卯時，當(dāng)林婉兒扛著扁擔(dān)推開屋門，看見柳如煙正蹲在門檻上，用碎布擦拭她的豆腐擔(dān)，袖口露出的翡翠鐲已經(jīng)換成了粗布繩。晨光里，兩個女子的身影在巷口交錯，一個扛著扁擔(dān)，一個抱著藥箱，往豆腐坊的方向走去，留下滿巷的豆香，與昨夜未干的血跡，共同見證著，這個寒門書生的人生，正因為她們的出現(xiàn)，而變得愈發(fā)波瀾壯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