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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 倉臺初議,布票能否換一世信?

六月初七,天剛拂曉。

東嶺村的倉堂外卻早已人聲鼎沸。

村民們三三兩兩圍在堂口,或蹲或站,神情或好奇,或緊張。曬谷場臨時鋪設的“倉講臺”今日第一次成了“縣問臺”——布票能不能行、倉契是否可依,縣里要來人,現場聽評。

“聽說是真的縣吏,穿皂衣戴烏紗的那種,馬上就到村口了。”

“倉契聽得還清楚,這‘布票’又是啥?”

“說是拿布票能換工、換米、還能上課聽講的,怪得很。”

“反正我家老二就拿了兩張布票,昨天換了新縫的褲腿一條,結實得很。”

“那你信不信?這玩意能長久?”

“我信林家那個瘋丫頭。”說話的是鄭三娘,“她做的飯香,種的田活,出的票也有數,縣官要是真想壓咱,我看他不如先吃個她做的豆腐飯團再說話。”

人群哄然一笑。

倉堂后屋內,林晚煙坐在破藤椅上,低頭看著手中整齊的一沓布票樣張,眼底沒什么笑意。

她今天穿得比平日更整齊些,灰藍色細布短衫,袖口打著自繡的細格暗線,一條發帶將碎發攏起,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利落,不瘋也不傻。

但她知道——今天這“倉問”其實是一次試探,一次“準政審”。

只要縣吏一句“婦人無權議制”,她這些日子干的事,可能就要被打回原形。

“晚煙,你真不怕?”鄭三娘在她身后小聲問。

林晚煙站起身:“怕。”

她走到倉堂中央,俯身點燃講臺前的三支香,用的是最普通的艾條,香煙繚繞而起,穿過晨霧纏上木牌頂端“豐田倉契”四字。

“怕歸怕,但這事我不做,咱這村遲早又得回到過去——沒契、沒票、沒話語。”

“我寧愿今天被罵瘋,也不想將來繼續聽‘女人沒用’這四個字。”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沈硯之走了進來。

他今日并未著舊時那身青衫,而是換上一件極為素凈的長衣,淺墨色腰帶束得規整,鬢發收起,僅留一縷搭在耳后。

他目光沉靜,走到她身邊,輕聲:“縣吏進村了。”

林晚煙點點頭:“你押賬本,我來開口。”

沈硯之輕笑一聲:“你若開得不好,我也得為你圓。”

“你圓得住?”

“圓不住我就胡編。”

林晚煙嗤笑,腳步卻不慢。

**

辰時三刻,倉堂大門敞開,正前方設起三座高椅,縣吏三人俱到。

為首者身著皂袍,神情冷肅,自稱“文書盧紀言”,縣錄許人隨旁記事。

“三刻已過,可傳主事。”

堂外林晚煙一步步走上堂臺,迎著眾人打量,身后是全村目光。

她拱手作揖,朗聲道:

“小民林晚煙,倉契之設,布票之籌,實因民困所生,非為私立,愿聽所問。”

盧紀言審視她一眼,語氣毫無起伏:“你為女子,何立票契之制?”

“縣吏大人,山中無鹽米,外市不通,百姓勞作而無換處,婦女巧手卻難得工價,小民見此困局,始創倉契,設票為憑,實為互通之用。”

“你之票,誰出之權?誰保其信?”

“權非我專。”林晚煙一字一頓,“布票設章,三人可簽、五人可查、眾人可驗,不憑一口之言,只靠賬本之實。今日可由倉內賬冊,任君細查。”

“若此票貶值?若民因之起爭?”

“此票不貶,因我有換。民不爭,因我有契。所有布票皆與現貨、工力、課時等量而兌,且每日記錄、定時核銷,眾人皆可對賬,不依一人而動一物。”

盧紀言盯著她,良久不語。

“那若他村效仿,倉票泛濫,亂市成災,你何以對?”

林晚煙沉吟半息,抬頭回道:

“我不治天下,但我可治我村。”

“他村效仿,是人心所向。若縣堂有更良策,民可棄我之法;若無人理民困,民亦當自謀活路。”

此言一出,堂下一片輕嘩。

莊頭滿頭冷汗,卻忍不住心中叫好。

“大膽!”盧紀言拍案而起,“你以布票換工,立契為準,實為私設法度,擾縣秩序,汝可知罪?”

沈硯之忽然走出,手中執一卷封冊:“縣吏莫急。”

“此為縣前許老爺三日前發文之副本,準倉契入縣評議為‘暫準村策’,布票尚屬其中一環,未及定罪之前,請大人謹言。”

盧紀言臉色一變,接過紙卷查看,眉頭微皺。

“……文書確實有準。”

“那敢問縣吏,”林晚煙抬頭,“若此制三月有效,可否再準三季?”

盧紀言冷冷道:“你在與官吏討價?”

“非討價,是托命。”

林晚煙環顧四周,忽而朝門外一指:

“您若不信,請看堂外。”

眾人紛紛回頭。

只見堂外曬谷場邊,幾戶村婦正用布票換取米糧、工票兌取織布,婦工社一張寫著“今日工計”的木牌擺在當中,清楚列出每張票的編號與所值——不多不少,井然有序。

“我東嶺村,從無秩序可言,如今有了賬,有了票,有了班上,有了學堂。”

“倉契,不是法,是心。”

“票不是銀,是信。”

“而我這布票,要換的不是權——是這一世的信任。”

堂內片刻靜默。

盧紀言站在高位,望著堂外那簡陋卻井然的“婦工布市”,眉頭幾度皺起又舒展,最終仍沒能說出“禁”字。

他轉頭看向那攤開的賬冊。

沈硯之拱手向前,將倉堂賬目攤開,薄薄十頁,每日收支皆有記錄,布票流通明細、換工換貨細則清楚明晰,甚至連“票損補申”這一項都有據可查。

“此賬三人共管,設每日簽名、旬末交驗,昨起設‘公開聽議’,凡有質疑者皆可來查。此制雖簡,然可循可問,不以權定。”

盧紀言盯著這位面色清冷的青衣男子:“你是何人?”

“沈硯之。”

“可是那——”

“是。”沈硯之不等他說完,輕聲道,“但今日不談過往身份,我以倉賬三司之職,陳報實情。”

他話鋒一轉,目光如鏡:“大人若疑,此刻便可隨我三步入后堂,查倉、驗票、問賬,任由村民一一對證。”

“若不實,我愿為首過,負一切責。”

此言一出,倉堂四周人群悄然倒吸一口涼氣。

“好膽色。”盧紀言冷笑,卻終是退了一步,拂袖道,“可查。”

倉堂后屋狹小,棚下只一方舊箱,三人共鎖;架上老帳本三冊,布票庫存按序編號;婦工社出產物料皆有樣卡封袋,署有三人印章。

鄭三娘在后側緊張搓手:“唉,我早說得請個新柜子,這箱子一點兒派頭也沒有。”

林晚煙回頭安慰:“村里沒銀子,箱子干凈清楚就夠了。”

“干凈是干凈,萬一要打臉呢。”

“你怕?”

鄭三娘咬牙:“怕個錘子。”

盧紀言蹲下翻了一頁,突然眉梢一動,手指落在賬本一角:

“此處‘換米六斗’為何無村章?”

林晚煙也一怔:“……這是前日急兌,有村婦送老母入鎮,倉里人手不夠,我臨時批出。”

“私批票?”盧紀言冷哼,“此事你如何解釋?”

沈硯之卻淡淡接話:“臨時票批非初設,倉規第四條——緊急時,三司一人可代權,事后上賬報備并公議定損。”

“若此事可疑,可問今日賬查人——”

“我!”一個細瘦的身影突然從人群中探頭,是魏小良,十七歲的少年,臉上還掛著沒洗干凈的黑墨,但說話卻異常硬氣。

“我昨天查賬,確認那位李嬸真是送病人進鎮,一早趕來換米。林娘子批的票確有用處,我查完也蓋了章!”

“你幾歲?”盧紀言挑眉。

“快十八了!”魏小良大聲,“再過一年就能進考館了,我雖是村子里的讀書人,但識字、會記、能認人,也能做賬!”

盧紀言看著他,許久才收回目光:“你們這倉契、布票——看似簡制,但已成形。”

他看著林晚煙,語氣終于緩和幾分:

“你設此事,雖越常例,但有章、有核、有對;縣堂可暫歸為‘自治試籌’,三季之后,再行報評。”

“若三季后民有怨聲,則廢;若可續,則由縣核準,為‘示倉一例’。”

堂內村民歡呼一片。

“這意思是咱布票保住啦?”

“老天爺!林娘子當真爭下來了!”

“咱以后再也不是靠關系、靠莊頭說一句話就得干活了!”

“是倉契!倉票!婦人也有數!”

但就在此刻,一道尖聲打斷了眾人的歡呼:

“你們說這倉契好、票好,可我咋覺得……這事兒還是有鬼!”

眾人回頭,是丁家大嫂丁秋花,胳膊上挎著布籃,神情卻冷哼連連:

“我家男人說了,這布票一出,誰家不服?本來田都是大家一起種,如今你林家一家獨起,叫咱莊頭面往哪擱?”

“還有這賬冊、工坊,不也你自己人說了算?咱不認!”

“你要是說得真好聽,今兒就讓沈秀才把他那‘豐田制’給講清楚,咱聽聽!”

沈硯之轉身,眉目仍然淡然。

“好。”

他走到講臺中央,從袖中掏出一頁已折黃的紙書,用炭筆在曬谷場旁的泥地上緩緩勾出三個圓圈。

“這是田。”

“上中下三等,各分產制、工賦、用票。”

他又畫出一格小格子:

“這是人。五人一組,設一組契簽,錯位換工,工兌糧布,不經莊頭。”

他筆鋒一頓,補上最下方一行小字:

【人為本,田為制,信為契】

“豐田制的核心——不在于田如何分,而在于‘信如何立’。”

“倉契,不是要從莊頭手里搶什么,而是給村人一個可守的字。”

“這字,不寫在紙上,是要寫在心頭的。”

丁秋花聽著,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轉頭,正看到那兩個總跟著林晚煙跑的小娃娃——豆包和喜子,一人搬一塊小磚頭,在布攤旁搭起“換布小臺”。

“……這票,是我干活換來的!”豆包舉起一張皺巴巴的布票,臉上滿是自豪,“我幫林姐姐運布三趟,才得兩張!”

“我換了個鏟子!我娘說這叫‘票換種’,比原來找人借強!”

村人哄然大笑。

丁秋花哼了一聲,終還是低頭不語。

盧紀言看著這一切,忽而輕聲開口:

“你們這村……雖偏遠,但氣象不俗。”

他轉身拱手:“倉契之制、布票之議,縣堂準你們三季之期,來日再評。”

林晚煙抬頭,目光如炬。

她知道,這“三季”不過是一段緩刑——但只要她守得住契、撐得住票、種得出田,她就能撐起這條“由民立信”的路。

——哪怕前路未明,也要點燈往前走。

**

傍晚,倉堂散席。

人群散去后,林晚煙和沈硯之一同站在曬谷場旁,看著那還沒完全收起的三腳架與講臺殘影。

風輕輕吹過,帶著草香與米灰氣。

沈硯之忽而輕聲:“你今天說得比我想的還多。”

林晚煙抱臂:“你怕我說漏了?”

“我是怕你說得太真。”

“那你覺得我哪句太真?”

“你說,‘民要謀生路’,這句話若傳出去,會引人注意。”

林晚煙沉默了下,片刻后低聲笑道:

“那就引吧。”

“我沒打算一輩子躲在一個小村里,我要讓這些票、這些田、這些賬……能走出村去。”

“走到別的村,別的縣,甚至——京里。”

沈硯之看著她,良久未語。

直到黃昏將他面上的光影逐漸拉長,他才開口,嗓音低沉:

“林晚煙,若有一日真到了京中——你記得今日的誓言。”

“我會提醒你,你今日想換的,是‘一世之信’。”

她靜靜看著他,忽然笑了。

“那你呢?”

沈硯之垂眸:“我?”

他眼底映著落日下最后一點燦金色的天光。

“——我,或許會在那一天,替你寫下你要寫的那封折子。”

“替你去廟堂上,寫一紙問天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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