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
被一串由遠及近的嘶喊踏碎。
那聲音跌跌撞撞,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撕扯出來。
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驚懼,一頭撞破了露臺上凝固的黑暗:
“加侖,是執政官加侖!”
報信者似乎被自己所見攫住了心神,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我看見了,在歐內斯特宮殿的角落暗影里……”
窒息般的停頓。
隨即,露臺下更深沉的夜色中;
嘶聲迸裂:
“死了!他死了??!”
“快!快去找康納大人!加侖的……加侖的尸身……就在那兒!”
...
撕心裂肺的呼喊如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不遠處肅立的士兵陣列中炸開。
盔甲摩擦的細碎聲響瞬間響徹。
壓抑不住的騷動。
火把的光芒在士兵們驚疑不定的臉上跳躍,映出一雙雙驟然睜大、寫滿難以置信的眼睛。
有人下意識地攥緊了長矛,指節泛白;
有人喉結滾動,艱難地吞咽。
領頭的軍官遲一步趕來,按劍突破圍壓的人群,上前一步。
聲音沉穩:
“喊什么!說清楚!誰死了?在哪?”
目光銳利,試圖穿透報信者臉上那層被巨大恐懼扭曲的表情。
報信者渾身篩糠般抖著,牙齒咯咯作響:
“加……加侖……在、在歐內斯特的宮殿……角落……他、他……”
他猛地抬手。
指向身后那片被火把勉強舔舐的黑暗。
“……樣子……不對!很不對!”
含糊卻透著極度驚悚的補充。
軍官的眉頭擰成死結,一種超越戰場血腥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帶路!”
“你們兩個,跟我來。”
“其余人,原地警戒,沒我命令,不得擅動!”
命令斬釘截鐵,但轉身邁步時,步伐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
...
踏入歐內斯特宮殿深處的陰影角落。
一股難以言喻的死寂撲面而來,壓得人窒息。
空氣里殘留著淡淡的甜腥與煙塵。
以及,空洞的、被徹底抽干了生氣的虛無感。
然后,他們看到了他。
執政官加侖的尸體,以一種詭異姿態,蜷縮在堆積著破碎大理石和焦黑木料的陰影深處。
驚悚至極:
身軀未見太多傷痕,但皮膚呈現出怪異的、凝固的藍紫色,如沉入深海的溺斃者,皮下滲出的不是血,而是某種冰冷的、帶著邪異光澤的氣體。
頭顱微仰。
眼窩深陷。
原本屬于眼球的位置只剩下兩個深不見底的漆黑孔洞,空洞地“凝視”著上方殘破的天花板,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目睹了撕裂靈魂的恐怖。
嘴角卻極其詭異地向上牽起,凝固成一個極度扭曲、充滿褻瀆意味的微笑。
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溫度;
只有純粹的嘲弄與病態歡愉——在盡情享受著獻祭給偉大存在的痛苦。
僵硬的姿態更令人頭皮發麻。
他像被無形之手隨意丟棄的提線木偶。
而是像被無形之手隨意丟棄的提線木偶。
關節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著。
一只手死死摳進冰冷的地面,指縫塞滿碎石和泥土;
另一只手卻異常松弛地攤開,掌心朝上,在承接或釋放著什么。
這絕非尋常的死亡。
這具尸體本身,就是一個被粗暴使用過、榨干了最后一絲價值后遺棄的媒介。
散發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非人印記。
跟隨軍士前來的兩名士兵,饒是身經百戰,此刻也被釘在了原地。倒抽冷氣。
握緊武器的手指失去血色。
火把的光芒在他們驚駭的臉上劇烈搖晃,將巨大的恐懼陰影投射到身后的宮殿墻壁上,無聲蔓延。
軍官的臉色在搖曳火光下鐵青,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直線。
他強壓下胃里的翻騰和靈魂的戰栗,從牙縫里擠出命令:
“守住這里……不準任何人靠近!”
“你,”軍官指向那個仍在瑟瑟發抖的報信者,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跟我回去!立刻!必須馬上找到康納大人……親自稟報!”
...
露臺之上。
梅林佇立于石欄旁。
左肩之上,那團翻涌不息的純白霧氣,彌散開來。
不再是縈繞肩頭。
而是化作一層流動的、致密如實質的白色繭殼,將他從頭至腳,嚴絲合縫地包裹其中。
沒有一絲褶皺暴露;
沒有一縷發梢探出這絕對的白。
獵犬在接收到“徹底包裹”的意念指令時,曾有過一瞬微妙的凝滯與遲滯,本能地抗拒這向內收縮的守護。
但在梅林又付出幾根【骨頭】——獵犬最偏愛的食物與力量補充劑——精準投送后。
效果立竿見影。
白霧的翻涌瞬間溫順流暢,那點抗拒煙消云散。
它不僅接納了“包裹”的職責,甚至貼心地調節了溫度。
冰冷的非人質感褪去,化作恰到好處的恒常溫熱,溫煦貼合著身體的每一寸輪廓,驅散夜風微涼。
這是梅林確認自身差點淪為邪神思維寄生溫床后,最穩妥的暫時應對——利用廷達羅斯獵犬這種誕生于時空悖論、天然排斥混沌邪穢的神話生物特性。
以契約指令,化其力量為最堅實的盾。
隔絕一切可能的“傳播接觸”。
這暫時性,將是他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常態。
在他弄清邪神思維寄生的原理,并擁有有效預防措施前,他不打算出來。
...
而被獵犬徹底包裹后,梅林擁有了奇特的感知。
繭隔絕外界,卻也以一種奇異的方式,讓他更“清晰”地感知著外界。
梅林眼眸低垂。
視線穿透了層層疊疊的建筑與黑暗,精準地“落”在歐內斯特宮殿那處幽暗的角落。
非肉眼視物,而是共享了獵犬的“視覺”。
它無形的精密觸須,早已隨著報信者的嘶喊和士兵的騷動蔓延過去,捕捉到了那片區域殘留的、尚未徹底散逸的異常。
在獵犬超越凡俗的“感知圖景”中,梅林清晰地“看”到:
蜷縮在廢墟陰影里的扭曲人形;
凝固的、散發藍紫光澤的皮膚;
深陷的漆黑眼窩;
以及,那凝固在死寂面孔上,充滿了極致嘲弄與病態歡愉的褻瀆微笑。
尤其是那笑容——在獵犬感知里,一個被強行烙印在物質世界的、散發著污穢精神波動的烙印。
尸體周圍,如污濁油漬般暈染在空間中的、稀薄卻無比頑固的藍色精神殘響。
信息,通過契約的紐帶,涌入梅林的意識。
‘媒介……’
梅林在純白的繭中無聲低語。
邪神們失敗了。
但這失敗,絕非終章,更像荒誕劇的間奏。
魔術被拆穿后;
祂們非但不藏起機關。
反而無比慷慨地,將部分底牌掀開。
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晾曬在失敗的廢墟之上——像是在說:“瞧,我們便是如此差點得手的?!?
帶著惡趣味與警告的回禮。
目光從未離開。
博弈,遠未結束。
...
當然,偽裝成回禮的陷阱,也是可能。
尸體本身即是污染源,恐懼放大器——士兵的反應便是明證。
這種超常理的死亡,足以在人心植入懷疑的種子,輕易動搖還未建立多久的脆弱秩序。
‘布局真早?!?
梅林評價著邪神手段。
他對加侖,印象很深。
早在來城邦途中,就察覺了這位肥胖執政官身上的不對勁。
思維的寄生始于何時?
以何種方式?
還是更早,那片已成荒野的深林?
無數推演在白色的繭中明滅;
梅林嘗試構建并破解對手棋路。
然而,僅僅片刻——
他便放棄了。
破解棋路,需先洞悉執棋者風格。
觀其落子,析其技藝、戰術、布局。
有人擅狂風暴雨般的進攻,有人深諳磐石防御,有人精于詭譎虛實……
棋局未明,落子無蹤。
風格?棋路?
絕對的未知面前,推演如捕風,徒勞無功。
無從著手,無從破解。
那便不破解了。
有時候,牌好才是硬道理。
...
梅林的“目光”——那經由獵犬感知延伸而出的冰冷觸須——從加侖那具凝固著褻瀆微笑、散發著污穢漣漪的扭曲尸身上抽離。
向上攀升。
掠過宮殿外密密麻麻、嚴陣以待的士兵;
掠過正匆匆趕來的康納,以及預言中的主角—羅伯特.基里曼;
穿透露臺粘稠的白霧,看到了被白霧包裹的自己;
最終,宏大的蔚藍之城盡收眼底。
‘終究是力量,是成就點數?!?
思念流轉間,他突然從露臺縱身躍出。
在獵犬的幫助下,身影瀟灑飄逸,直落宮殿三樓。
目標明確:被殺學者的書房。
尋找書寫工具。
他需要立刻記錄下“獲取成就點數的方法。”
他被激起了關鍵靈感。
——邪神扭曲心智、播撒瘋狂以汲取力量的方式高效,卻伴隨失控風險。
但加以改進,便是一種更精妙、更可控的“收割”方式。
‘成就點數的本質,是存在對世界規則的影響與反饋…關鍵在影響本身,不在其性質?!?
‘如同演戲。’一個清晰、更具操作性的藍圖在梅林心中展開,‘一群知曉劇本真相的演員,在名為城邦的大舞臺上,精準演繹編排好的虛假人生,卻扮演著真實的英雄。’
‘影響?!?
‘帶給不知情觀眾的情感——敬佩、認同、同情、悲傷——卻是絕對真實、發自肺腑的?!?
知曉真相的演員,清醒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扮演英雄,收割影響)。
這確保核心的獨立與安全。
城邦中自然發生的重大事件、關鍵抉擇、群體情緒——這便是現成的劇本,天然的舞臺。
無需像邪神般強行扭曲;
只需敏銳識別并引導出能產生強烈精神漣漪的演出現場。
那些沉浸其中、毫不知情的士兵、貴族、平民…所有因事件而產生真實、強烈情緒的生靈,便是投入的觀眾。他們的恐懼、期待、憤怒、希望…這些自然流露、未被扭曲的情感共鳴,便是最純粹的精神漣漪。
這正是他迫切需要在學者書房記錄下的、更為優雅且可持續的致富秘訣。
一些由英雄史詩、古希臘神話改編、貼合此世的優秀劇本。
可能獲取成就點數的劇本。
...
梅林書寫得很快。
蘸著特制墨水的羽毛筆尖在泛黃的羊皮卷紙上疾速游走,摩擦發出沙沙的細響。
低哥特語特有的、帶著棱角的字符一行行流淌出來,迅速堆疊、蔓延,覆蓋了大半張卷面。
字跡冷硬。
然而,這些文字并非詳盡無遺的劇本,更像是冰冷的骨架,是可能劇情走向的輪廓雛形。
審慎的留白。
對此,梅林很清楚;
他剛剛掙脫邪神寄生的泥沼,意識深處還殘留著被扭曲的寒意。
對于這座名為“蔚藍之城”的城邦。
它的脈絡、它的暗流、它人心的細微褶皺——他的了解還遠遠不夠,淺薄得如同掠過水面的風。
事實上,滿打滿算——如果扣除掉那段在無邊黑暗中扮演受難耶穌、漫長到連時間刻度都已模糊的煎熬——他真正降臨在這個異世界,也不過短短兩日。
對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梅林的認知還停留在最粗糙的表層,僅僅粗淺地領略了它的“魅力”所在。
至于更深層的東西?
力量體系的真正脈絡?
城邦之外的廣袤疆域與勢力分布?
人類之外是否還有其他智慧種族潛藏?
馬庫拉格之外,這片深邃星空所包裹的無數其他星球……他眼前依舊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迷霧。
當然,星空之外必然存在著其他星球。
這一點,毋庸置疑。
在康納叛亂成功的瞬間,他腦海中系統解鎖的新功能——【璀璨星圖】——便是鐵證。
雖然當時危機四伏,他根本無暇深入探索這個新功能,但初步的感知已然足夠震撼。
【璀璨星圖】與他的【領地】緊密相連。
或者說,他的領地,正是這浩瀚星圖中一個渺小的光點。
意識沉入其中,所見是一幅大到令人窒息的黑暗圖景;
無邊無際的黑色背景上,唯有中心區域,一點極其刺目的光束在倔強閃耀。
代表他實際統治區域的金色印記——馬庫拉格星球上名為“蔚藍之城”的城邦——依附在這黑暗圖景的邊緣地帶,微小如塵埃。
只有當這顆星球被徹底征服,完全納入他的統治,馬庫拉格才會在【璀璨星圖】上被徹底染成金色!
征服一顆星球……僅僅是新手教學的終結,是真正踏出“新手村”的第一步。
前方,是難以想象的廣袤未知。
作為涂色游戲的狂熱信徒,面對如此浩瀚的畫卷,他靈魂深處翻騰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沖動——將那無盡的墨色天幕,盡數涂抹成屬于他的、耀眼的金色!
而這野望的基石,唯有力量。
因此,獲取成就點數的劇本,必須慎之又慎。
梅林決定:在第三天,對城邦有了哪怕只是粗淺的理解之后,與康納這位“制作人”深入商討,再為這冰冷的骨架,賦予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