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中國文學史(國學大師·經典必讀)
- 錢基博
- 2512字
- 2025-05-21 12:15:33
二、文學史
文學之義既明,請論史之為物。
《說文·史部》:“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正也。”然則史之云者,又《說文》“又,手也”持中以記事也,中者,不偏之謂。章炳麟曰:“記事之書,惟為客觀之學。”夫史以傳信,所貴于史者,貴能為忠實之客觀的記載,而非貴其有豐厚之主觀的情緒也,夫然后不偏不黨而能持以中正。推而論之,文學史非文學。何也?蓋文學者,文學也。文學史者,科學也。文學之職志,在抒情達意,而文學史之職志,則在紀實傳信。文學史之異于文學者,文學史乃紀述之事,論證之事,而非描寫創作之事,以文學為記載之對象,如動物學家之記載動物,植物學家之記載植物,理化學家之記載理化自然現象,訴諸智力而為客觀之學,科學之范疇也。不如文學抒寫情志之動于主觀也。更推是論之,太史公《史記》不為史。何也?蓋發憤之所為作,工于抒慨而疏于記事,其文則史,其情則騷也。胡適《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不為文學史。何也?蓋褒彈古今,好為議論,大致主于揚白話而貶文言,成見太深而記載欠翔實也。夫記實者,史之所為貴,而成見者,史之所大忌也。于戲!是則偏之為害,而史之所以不傳信也。史之云者,又持中以記事也。《周書·周祝》、《荀子·性惡》注:“事,業也。”又《荀子·非十二子》注:“事業謂作業也。”然則記事云者,記作業也。史之云者,持中正之道記人之作業也。文學史云者,記吾人之文學作業者也。然則所謂中國文學史者,記中國人之文學作業云爾。
中國無文學史之目。“文史”之名,始著于唐吳兢《西齋書目》,宋歐陽修《唐書·藝文志》因之,凡《文心雕龍》、《詩品》之屬,皆入焉。后世史家乃以詩話、文評別于總集后出一文史類。《中興書目》曰:“文史者,所以譏評文人之得失。”蓋重文學作品之譏評,而不重文學作業之記載者也。有史之名而亡其實矣。
自范曄《后漢書》創《文苑傳》之例,后世諸史因焉,此可謂之文學史乎?然以余所睹記:一代文宗往往不廁于《文苑》之列。如班固、蔡邕、孔融不入《后漢書·文苑傳》,潘岳、陸機、陸云、陳壽、孫楚、干寶、習鑿齒、王羲之不入《晉書·文苑傳》,王融、謝朓、孔稚圭不入《南齊書·文學傳》,謝靈運、顏延之、鮑昭、王融、謝朓、江淹、任昉、王僧孺、沈約、徐陵不入《南史·文學傳》,元結、韓愈、張籍、李翱、柳宗元、劉禹錫、杜牧不入《舊唐書·文苑傳》,歐陽修、曾鞏、王安石、蘇軾、蘇轍、陳亮、葉適不入《宋史·文苑傳》,宋濂、劉基、方孝孺、楊士奇、李東陽不入《明史·文苑傳》。然則入《文苑傳》者,皆不過第二流以下之文學家爾。且作傳之旨,在于鋪敘履歷,其簡略者僅以記姓名而已,于文章之興廢得失不贊一辭焉。嗚呼!此所以謂之文苑傳,而不得謂之文學史也。蓋文學史者,文學作業之記載也,所重者,在綜貫百家,博通古今文學之嬗變,洞流索源,而不在姝姝一先生之說;在記載文學作業,而不在鋪敘文學家之履歷。文學家之履歷,雖或可藉為考證之資,歐西批評文學家嘗言:“人種、環境、時代三者構成藝術之三要素也,欲研究一種著作,不可不先考究作者之人物、環境及時代。”質而言之,即不可不先考證文學家之履歷也。然而所以考證文學家之履歷者,其主旨在說明文學著作。舍文學著作而言文學史,幾于買櫝還珠矣。
文學著作之日多,散無統記,于是總集作焉。一則網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一則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是固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矣。昔摯虞始作二書: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別》《文章志》四卷,《文章流別》三十卷,見《晉書》本傳,今其書佚不見,而體裁猶可懸揣而知,蓋志如今之嚴氏《全上古三代文》,以人為綱,而《流別》疑如姚氏《古文辭類篹》,以文體為綱者也。爾后作者,代不乏人,梁昭明太子之《文選》,宋姚鉉之《唐文粹》,呂祖謙之《宋文鑒》,真德秀之《文章正宗》,元蘇天爵之《元文類》,明唐順之之《文編》,黃宗羲之《明文海》,清嚴可均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姚鼐之《古文辭類篹》,姚椿之《國朝文錄》,李兆洛之《駢體文鈔》,曾國藩之《經史百家雜鈔》,王先謙、黎庶昌之《續古文辭類篹》,王闿運之《八代文選》,其差著者也。然有文學著作而無記載,以體裁分而鮮以時代斷,于文章嬗變之跡,終莫得而窺見焉。則是文學作品之集,而非文學作業之史也。獨嚴氏書仿明梅鼎祚《文紀》,起皇占迄隋,博搜畢載,是為總集家變例,然與史有別者,以所孜兀者,不在文學作業之記載,而在文學作品之集錄也。此只以與文史、文苑傳,供文學史編纂之材料焉爾。
昔劉知幾謂作史有三難,曰才,曰學,曰識。而余則謂作史有三要,曰事,曰文,曰義,孟子謂“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者也。夫文學史之事,采諸諸史之文苑,文學史之文,約取諸家之文集,而義則或于文史之屬有取焉。然設以人體為喻,事譬則史之軀殼耳,必敷之以文而后史有神彩焉,樹之以義而后史有靈魂焉。余以為作中國文學史者,莫如義折衷于《周易》,文裁則于班馬。《易·系辭傳》曰:“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又曰:“《易》有圣人之道……以動者尚其變……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而文學史者,則所以見歷代文學之動,而通其變,觀其會通者也。此文學史之所謂取義也。至司馬遷作《史記》,于六藝而后,周秦諸子,若孟、荀、三鄒、老、莊、申、韓、管、晏、屈原、賈生、虞卿、呂不韋諸人,情辭有連,則裁篇同傳,知人論世,詳次著述,約其歸趣,詳略其品,抑揚詠嘆,義不拘墟,在人即為列傳,在書即為敘錄。其后班書合傳,體仍司馬而參以變化,一卷之中,人分首尾,兩傳之合,辭有斷續,傳名既定,規制綦密。然逸民四皓之屬,王、貢之附庸也,王吉、韋賢諸人,儒林之別族也,附庸如顓臾之寄魯,署目無聞,別族如田陳之居齊,重開標額,征文,則相如侈陳詞賦,辨俗,則東方不諱諧言,蓋卓識鴻裁,猶未可量以一轍矣。此盡可取裁而以為文學史之文者也。然而世之能讀馬、班書而通其例者鮮。讀《周易》而發其義于史者尤鮮。太史公上稽仲尼之意,會《詩》、《書》、《左傳》、《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之言,通黃帝、堯、舜至于秦漢之世,可謂觀其會通者矣。所惜者,觀會通于帝王卿相之事者為多,觀會通于天下之動者少,不知以動者尚其變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