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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古

凡經之《易》、《詩》、《禮》、《春秋》,傳之《左》、《公》、《谷》,子之《墨》、《老》、《孫》、《吳》、《孟》、《荀》以及《公孫龍》、《韓非》之屬,集之楚詞,莫匪戛戛獨造,自出機杼。是上古之世,文學主創作,而中古以后,則摹仿者為多。《史記·律書》仿《周易·序卦》,司馬相如《大人賦》仿屈原《遠游》,揚雄為漢代文宗,而其《太玄》摹《易》,《法言》摹《論語》,《方言》摹《爾雅》,《十二箴》摹《虞箴》,《諫不許單于朝》摹《國策·信陵君諫伐韓》,《甘泉賦》摹司馬相如《大人賦》,幾于無篇不摹,而班固《漢書·地理志》仿《禹貢》,陸機《辨亡論》、干寶《晉紀·總論》仿賈生《過秦論》,如此之類,不可悉數。

章學誠曰:“西漢文章漸富,為著作之始衰。然賈生奏議,入《新書》,相如詞賦但記篇目,皆成一家之言,與諸子未甚相遠,初未嘗匯次諸體,裒焉而為文集者也,諸子衰而文集之體盛。”吾則謂文集興而“文”、“學”之途分。何也?韓非子《五蠹篇》力攻文學,而指斥及藏管、商、孫、吳之書者。秦丞相李斯請悉燒所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而以“文學”二字,冠詩書、百家語之上。太史公自序其書,舉凡一切律令、軍法、章程、禮儀,皆稱之為文學。蓋兩漢以前,文與學不分。至兩漢之后,文與學始分。六藝各有專師而別為經學。諸子流派益歧,而蔚為子部。史有馬、班,而史學立。文章流別分于諸子,而集部興。經、史、子、集,四部別居,而文之一名,遂與集部連稱而為所專有。

李延壽《北史·文苑傳·序》曰:“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于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勝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則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蓋北人擅言事之散文,而南人工抒情之韻語也。然戰國以前,如經之《易》、《書》、《禮》、《春秋》,傳之《左》、《公》、《谷》,子之《老》、《莊》、老子,楚苦縣人,苦縣即令河南鹿邑縣。莊子,蒙人,蒙縣在今河南商丘縣之東北。本柳詒徵說。《孟》、《荀》等,其體則散文也,其用則敘述也,議論也,皆北方文學也。獨《詩》三百篇,楚辭三十余篇,為言情之韻文耳。楚辭之為南方文學,固也。考《詩》之所自作,《呂氏春秋》載:“禹行功,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陽。女子乃作歌曰:‘侯人子猗。’實始作為南風。周公、召公取風焉,以為《周南》、《召南》。”而鄭樵為之說曰:“周為河洛,召為岐雍,河洛之南瀕江,岐雍之南瀕漢,江漢之間,二《南》之地,《詩》之所起在于此。屈宋以來,詩人墨客多生江漢,故仲尼以二《南》之地為作《詩》之始。”然則《詩三百》之始自南音,有明證矣。戰國以前,所謂言情之韻文,可考見者,惟此與楚騷耳。未能與散文中分天下也。是為北方文學全盛時代。漢興,而南人如枚叔、劉安、司馬相如、王褒、揚雄之徒,寖與賈誼、晁錯、董仲舒、劉向輩抗顏行。而司馬遷撰《史記》,以史筆抒騷情,班固作《兩都賦》,以賦體羅史實,且融裁南方文學以為北方文學矣。此實南方文學消長之一大樞機也。爰逮晉之東也,篇制溺乎玄風,嗤笑殉務之志,崇盛亡機之談。孫綽、許詢、桓、庾諸公,雖各有雕采,而辭趣一揆,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為俊矣。宋初文詠,體有因革。黃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顏謝騰聲,驂以鮑照,尤足啟后代之津途。自漢以來,模山范水之文,篇不數語,而謝靈運興會標舉,重章累什,陶寫流峙之形,后之言山水也,此其祖矣。晉之陸云,對偶已繁,而用事之密,雕鏤之巧,始顏延之,齊梁聲病之體,后此對偶之習,是其源矣。然較其工拙,延之雕鏤,不及靈運之清新,亦遜鮑照之廉俊。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延之終身病之。照以俊逸之筆,寫豪壯之情,發唱驚挺,操調險急,史稱其文甚遒麗,信然。然其所短,頗喜巧琢,與延之同病,至其筆力矯健,則遠過之,與謝并稱,允符二妙。然國風好色不淫,楚詞美人以喻君子,五言既興,義同《詩》、《騷》,雖男女歡娛幽怨之作,未極淫放,至鮑照雕藻淫艷,傾側宮體,作俑于前。永明、天監之際,顏謝寖微而鮑體盛行,事極徐庾,紅紫之文,遂以不反。既而徐陵通聘,庾信北陷,北人承其流化,“矜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惟是風玄之狀。世俗以此相尚,朝廷據此擢士”。李諤上隋高祖《革文華書》嘗慨乎言之。厥為南方文學全盛時代。物極則反。《唐書·韓愈傳》載:“愈常以為魏晉以還,為文者多相偶對,而經誥之旨,不復振起。故所為文抒意立言,自成一家。后學之士,取為師法。”論者謂“文起八代之衰”,實則唾棄南方文學,中興北方文學耳。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江左擅綺麗纖靡之文,自古然矣。顧有不可論于三國者,魏武帝崛起稱伯,開基青豫,以文武姿,掞藻揚葩,把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子桓、子建,兄弟競爽,亦擅詞采,然華而不實,上有好者,下必殆甚。陳琳、阮瑀以符檄擅聲,王粲、徐幹以詞賦標美,劉楨情高以全采,應玚學優以得文,皆一時之秀。已萌晉世清談之習,開江左六朝綺麗之風矣。夫江左六朝,建國金陵,阻長江為天塹,與北方抗衡,其端實自孫氏啟之。孫權稱制江東,號吳大帝,然文筆雅健,不為綺麗,《與諸將令》、《責諸葛瑾詔》,卓犖有西京之風焉。虞翻諫獵之書,簡而能要。駱統《理張溫表》,語亦詳暢。而諸葛恪救國之論,慨當以慷,尤吳人文之可誦者。吳之末造,韋曜《博弈論》、華覈《請救蜀表》漸近偶儷,然質而不俚,以視魏武父子之風情雋上,詞采秀拔,固有間矣。誰則謂南朝文士盡華靡者乎?至蜀為司馬相如、揚雄詞賦家產地,而陳壽稱“諸葛亮文采不艷”,范謂“陳壽文艷不及相如,而質直過之”,是南人之文質直,轉不如北人之藻逸工言情矣,可謂變例也。

自魏文帝始集陳、徐、應、劉之文,自是以后,漸有總集,傳于今者,《文選》最古矣。昭明太子序《文選》也,其于史籍,則云“不同篇翰”,其于諸子,則云“不以能文為貴”。蓋必文而后選,非文則不選也。六朝之人,多以“文”、“筆”對舉。《南史·顏延之傳》:“竣得臣筆,測得臣文。”劉勰《文心雕龍》云:“無韻者筆,有韻者文。”或疑“文筆區分,《文選》所集,無韻者猥眾。夫有韻為文,無韻為筆,是則駢散諸體,一切是筆非文”,近儒章炳麟氏之所為致誚于昭明者也。不知六朝人之所謂“有韻者文”之“韻”,乃以語章句中之韻,非如后世之指句末之韻腳也。六朝不押韻之文,其中奇偶相生,頓挫抑揚,皆有合乎宮羽。故沈約作《宋書·謝靈運傳》論曰:“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合節。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以中,轉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其指實發于子夏《詩大序》,謂“情發于聲,聲成文,謂之音”,又曰:“主文而譎諫。”鄭玄曰:“聲,謂宮商角徵羽也。”“聲成文”,宮商上下相應。“主文”,主與樂之宮商相應也。此子夏直指詩之聲音而謂之文也,不指翰藻也。然則《詩·關雎》“鳩”、“洲”、“逑”押腳有韻,而“女”字不韻,“得”、“服”、“側”押腳有韻,而“哉”字不韻,此正子夏所謂“聲成文之宮羽也”。此豈詩人暗與韻合,匪由思至哉。子夏此序,《文選》選之,亦以抑揚詠嘆,其中有成文之音也。六朝人益衍暢其指而為韻之說。《南史·陸厥傳》云:“王融、謝朓、沈約等文,將平、上、去、入四聲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世呼為永明體。”所謂“平頭”者,前句上二字與后句上二字同聲,如古詩“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今”、“歡”同平聲,“日”、“樂”同仄聲,是“平頭”也。又如古詩“朝云晦初景,丹池晚飛雪”,“朝云”、“丹池”同平聲,是“平頭”也。所謂“上尾”者,上句尾字與下句尾字俱用平聲,雖韻異而聲同,如古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樓”、“齊”平聲,是“上尾”也。所謂“蜂腰”者,每句第二字與第五字同聲,如古詩“聞君愛我甘,竊欲自修飾”,“君”、“甘”皆平聲,“欲”、“飾”皆入聲,是“蜂腰”也。所謂“鶴膝”者,一句尾字與三句尾字同聲,如古詩“客從遠方來,遺我一詩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來”、“思”皆平聲,是“鶴膝”也。然則后世之所謂韻者,以句末之同為適而求其大齊,而六朝人之所謂韻者,則以句中之同為犯而求其不齊。是以聲韻流變而成四六之駢文,亦只論句中之平仄,不謂韻腳也。而章氏乃謂“《文選》所集,無韻猥眾”,特以其無句末之韻腳耳。安知六朝以前之所謂韻者,非此之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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