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與腦子里的“恐怖分子”大作戰
自從爸爸走丟過一次,貼心的好友們就給爸爸買了一塊兒童定位手表,這讓我隨時能看到爸爸的行蹤。工作的間隙,我時不時會點開手機里的“小天才”軟件,看看爸爸的位置:上午九點半在家,十一點在三木花園附近,下午兩點在香港城附近,可能在永輝超市……定位軟件上移動的小男孩兒,戴著一頂小小的帽子,移動到這里、那里,時不時刷新一下,地方又變了。我以他不知道的方式,偷偷地跟著他,像小時候追在他后面的小女兒,現在我一邊上班,一邊用這樣的方式與他在一起。
那塊手表有藍色表帶,普通的電子手表樣式,表面有個凸起的觸摸鍵,接聽和撥打電話都靠它。我們在里面輸入了幾個號碼,爸爸僅需手觸表盤,往左滑動,就能找到我們。滑動第一下會顯示我的名字“晶晶”;再滑動一下,出現“老婆”;繼續滑下去,顯示“東東”,是我先生;再滑一下,是他外孫的電話。
我們一家五口,都藏在這個小小的手表里,形成一個密閉的環,一個一個滑動下去,總有一個電話會接通,總會找到親人。有幾次,我收到過那只手表打來的電話,我的電話顯示來電號碼是“520”——“我愛你”。后來爸爸就連手指輕輕滑動手表這樣簡單的動作,也慢慢不記得了。開始,爸爸還會接電話,后來,連接電話也不會了。
那天,媽媽上午出門辦事,中午不回來吃飯,她提醒我爸爸一個人在家,我最好回家給他做飯。我不放心爸爸,先是“偵查”了他的定位手表,然后臨近中午給他打了電話,爸爸在電話那頭對著他的定位手表大聲說:“你要回來吃飯吧?”
我笑著問:“你搞得定不?”
爸爸說:“那有什么搞不定的。”他自信滿滿。
媽媽安排的是回去吃餃子,結果我進屋一看,爸爸將昨天的雞湯熱好了,豌豆炒好了,正在炒白菜,還有個涼拌萵筍也已切好。
很多時候,讓爸爸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照顧照顧他”,也許他的病情還會惡化得慢一些。爸爸會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是個能做好飯等女兒回來吃的人啊。
我回家,看他又里三層外三層地穿著,便為他理理衣領,告訴他,天氣熱了,不要穿那么多。他嘿嘿地笑,說不熱。那個時候,爸爸還可以自己做飯吃,知道用鐵鍋炒菜,用砂鍋熱湯,知道用洗菜盆淘洗豌豆,知道做菜要放鹽,知道盤子太燙要在桌子上墊個墊子……這些是最基本的生活常識,看起來不需要記憶,其實所有物品的功能、位置,以及做菜的步驟,在大腦里都有它的存放處,而阿爾茨海默癥,會像將樹上的成熟蘋果一個個摘去一樣,今天摘一個,明天掉一個,慢慢變得光禿禿的,最終一個不剩。一個人頂著一顆和別人沒有兩樣的頭,而里面什么記憶也沒有,想想也真是恐怖。
爸爸最開始丟失的是外在的物品,錢包、鑰匙、電話號碼本、手機……再慢慢丟的,就是頭腦里的詞語與物品對應的記憶,他會將簽字筆叉在蘋果上拿給你吃;他會將剛燒開的水全部倒進洗臉盆里,而媽媽是讓他倒進開水瓶;他會拿毛巾給你包菜,讓你帶走;他會忘記灶上燒的滿滿一壺水,然后任壺底燒穿……那些詞語一個個消失,大腦變成一本無字書,僅剩零星的詞語:這個、那個、這樣、那樣……后來看到羅賓·威廉姆斯太太寫的《我丈夫腦內的恐怖分子》,講到2014年8月演員威廉姆斯自殺,并非因為抑郁癥,而是因為當時沒有診斷出來的“路易小體癥”。全美有一百五十萬人在經受這個病癥的折磨,腦內的“路易小體”含量過高,會讓人產生強烈的偏執,多疑,妄想,記性差,失眠等癥狀。威廉姆斯太太說:“我多么希望他當時能知道自己是因此而苦苦掙扎,并不是因為內心、靈魂或性格的軟弱。”羅賓死后三個月,他的驗尸報告終于出來了,確認了“路易小體癥”這個診斷,威廉姆斯太太說她并不感到驚訝,她在最后的陪伴過程中,完全知道的確“有什么東西侵略了我丈夫頭腦中幾乎所有的領域”。勇敢的威廉姆斯太太決定將這些真相說出來,只為能幫助到更多的病友、家屬、陪護人員,讓他們更加理解這一病癥。雖然她知道即使羅賓知道患病后會獲得短暫的希望,但那些“恐怖分子最終還是會殺了他”。
“羅賓腦內路易小體的大面積擴散,把他的神經元和神經傳遞素毀壞得無以復加,就如同他腦子里打了一場化學戰……一位專家說:‘就像他全身每個器官都得了癌癥。’主要的問題似乎是沒有人能及時準確地解讀羅賓的癥狀。”
讀到這些話,讓我想到了爸爸,一時眼淚決出“堤壩”。本在辦公室工作的我,眼見著崩潰就要發生,連忙下樓去車上定定神,也任眼淚在臉上漫延。我不知道爸爸的腦袋里是不是一樣有很多“恐怖分子”,而他一直在勉強戰斗,很吃力。
那次回家,爸爸說:“家里有人打我。”
我看了看四周,家和以前并無兩樣,我問:“誰打你?”“他們。拿著背兜。這么大的背兜,朝我扔來。”“爸爸,你看,家里沒有背兜,只有你和媽媽,沒有人會打你。”
“噢。”爸爸低著頭回應,似懂非懂,似信非信。我握住爸爸的手,期望他回到現實中來。
這些都是爸爸在與腦子里的“恐怖分子”戰斗吧?我知道爸爸這個時候出現幻覺,也是他病癥加重的跡象。我把他的害怕告訴了媽媽,媽媽自責地說:“哎呀,我再也不大聲罵他了。”我看著眼前這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她正低頭摘著空心菜,腦子里卻不知在播放些什么畫面。也許有禁令圖案,禁止對身邊這個人大聲叫嚷(盡管后來也很難如此執行);也許有一會兒炒空心菜時,要加點兒永川豆豉;也許有飯熟了就去炒菜;也許有女兒回來了,我還要弄點兒什么好吃的……一個人的大腦是一架多么精密的儀器,讓我們能夠計算、儲備、記錄,使用精確的語言表達,協調四肢行動,還能控制情緒,準確表達喜怒哀樂……大腦——這一對于人體要求最純凈的地帶,不能有一絲雜質,不能容一點兒瘀堵,即使是最小單位的破壞分子的侵蝕,也會讓這個人表現出極大的不舒服和不正常。而我沒有辦法鉆到爸爸的腦子里去看看,究竟有多少腦神經萎縮了,它們是不是像干癟的核桃,殼軟了、瓤干了、壞掉了、變白了?先被攻擊的海馬體,讓他失去最新的記憶,開始一遍遍重復同樣的話;再被占領的語言中心,讓他失去侃侃而談的信心,丟失了語言能力,不敢再大聲說話表達;當那些“恐怖分子”入侵前額葉皮層時,他慢慢就不再知道“我是誰”……與腦子里的“恐怖分子”大作戰時,爸爸想必是拼盡了全力,雖然節節敗退,他也肯定努力叫嚷過、抗爭過、對峙過,而這些叫嚷、抗爭、對峙、戰斗,都在我們這些親人看不見的地方。在一處沒有硝煙的戰場上孤軍奮戰,可以想見他有多么孤獨,永遠孤立無援。他恐慌過吧,他獨自縮在小屋里哭泣過吧,他也會在清醒時偷偷問自己究竟怎么啦。一個人與他人同在一個世界,而你的世界別人走不進來,別人的世界你走不進去,彼此都被籠罩在玻璃般的蒼穹之下,能夠互相看見,可只能隔岸對望,摸不著,感受不到,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境遇。
爸爸變了,他的變化慢慢越來越明顯,表達能力降低,味覺改變,冷熱感知減弱,對物體、方位的認知漸失,從內到外,像變了一個人。
又一天中午我回爸媽家,看到爸爸在吃東西,剛洗了碗。我問:“你吃的什么?”
他說:“放了兩三年的東西。有股怪味。”我說:“放了兩三年的東西哪里能吃。”
他又說:“他們讓我吃的。我覺得有怪味,就把它倒了。”他老喜歡說“他們”,“他們”是誰啊?他不知道。
媽媽在廚房炒菜,我問媽媽,爸爸在吃什么,媽媽說:“他在吃自己前段時間買的松花粉。以前固執要買,現在又不愿意吃了,說有怪味。”
我看著坐在藤椅上默不作聲的爸爸,他就像聽不見媽媽說什么似的,只管望著手上的一堆毛巾,使勁兒地在手上繞來繞去,要把幾條毛巾挽成一團,他只關注這個當下,這一時間手中正在做的事,別的都與他無關,包括剛才自己說過的話,或是身邊站著的剛回來的女兒,他想不起,也關心不了。
大夏天的,爸爸穿著白色的背心和條紋襯衣,外面還穿了件小馬夾背心,他坐了一會兒,又說冷,在短褲上又套了條睡褲,然后沒有再回到陽臺的藤椅上。這時他的注意力轉到自己房間里那一堆衣服上,折起來,再打開,打開,再折起來,手里有永遠都做不完的活兒,一刻不得閑。
媽媽叫吃飯了,我牽著爸爸的手去洗手,然后坐在餐桌前吃飯。
“這個是什么呀,吃著這么苦?”“這個是苦瓜。吃點兒苦瓜好。”“不吃。太苦了。”“這個好吃,甜甜的。”“這個是糖醋排骨。”
爸爸的味覺喜好回到了孩童時代,只喜歡吃甜的、淡的,拒絕苦味、酸味,忽然有一天完全不能吃辣,此后,媽媽做菜都做兩份,一份專給爸爸,一點兒辣椒不放,我們吃的則另做一份。當然爸爸對做菜這些事,更是忘到九霄云外。最開始,他偶爾還能做做菜,但已很難入口,味道基本都只有一個特點:咸。有時咸得不能入口,而我每次問爸爸菜為什么這么咸時,他都很無辜地說:“我只放了一點點鹽啊。”估計是放了一點點,忘記了,又放了一點點,甚或再放了一點點。
我家曾經最會做菜的老廚師就這樣慢慢下崗了,以前每當家里來客人時,爸爸都會親自下廚,提前一天寫一份佳肴菜譜:自制的臘肉拼盤,有臘肉、香腸、臘豬肝;現炸酥肉;紅燒鯽魚;魚香豬肝;青椒肉絲;蛋卷包肉;姜爆鴨子;銀耳湯;土雞湯……爸爸在食品公司當了一輩子老干部,對炒肉炒菜以及挑選食材部位都自有心得,頗為講究。
“炒瘦肉,一定要用腰柳。豬肉,要順著肉的紋路切,牛肉則相反。用淀粉抹肉也是有學問的呀,加少量的水,然后要用手去將淀粉和肉攪勻,筷子是攪不勻的,一定要用手,順時針攪拌,起碼五分鐘,這樣,每一塊肉才會充分地吸收進水分和淀粉,即使放置一段時間,水也不會從肉里跑出來,這樣炒出來的肉才會嫩。當然了,炒的過程也是有訣竅的,一定要熱鍋冷油,然后將肉倒進去快速翻炒……”
這是爸爸交給我的炒瘦肉絲的秘訣,以此方法炒肉,從未失敗過。我也想將它寫進我們家的食譜里,代代相傳。
而今坐在我旁邊用筷子挑著一粒粒飯吃的人,他總是先吃菜,再吃白飯,他悶悶的,不說話,也不答話,只是低頭吃飯。他是我的父親,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我永遠都記得他在我小時候,將我抱在他的腿上坐,輕聲對我說:“女兒,你知不知道,爸爸好愛你。”這句話,如此響亮,我記了一輩子,它成為我聽過的最溫暖的“情話”,任何時候想起,都會讓我熱淚盈眶。這句話,也成為我生命的基因,讓我無論經歷何事,都會保持相信和愛。我成了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孩子中,最幸運的那一個,我有一個會向我表達深深愛意的父親,他炒的魚香豬肝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小時候我不僅會吃光裹著甜酸汁液的豬肝,還會將盤子舔干凈。而今他什么都不會了,那換作我來吧,我開始什么都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