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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繳械

“我的工資卡又跑哪兒去了呢?”“我炒股賬號的密碼又寫到哪個本本上了?”“我的鑰匙呢?”“哪個又把我的東西拿走了?”

“我的QQ密碼怎么又想不起來了?”

從2016年年初開始,一生好記性的爸爸,開始到處找東西。工資本掛失了三次,附近銀行的工作人員都認得了他。

那時,我工作的雜志社離父母家很近,我每天中午都回家吃飯,媽媽會做幾個小菜等我。每次回家,爸爸都在他的小屋里忙活,坐在電腦前聊QQ,或是看股票行情。我從小屋的門口往里望,總是能看到爸爸專注的背影。逆光而坐的他,挺直腰板坐在床邊,正對著電腦,眼睛上架著眼鏡,有時低頭在手寫板上寫字,有時盯著屏幕看股票走勢,那一堆上升下降彎彎曲曲的紅色綠色的線,我是看不懂的。只要問爸爸,他就會無比耐心地給我講,而我還是什么都聽不懂,也對此全無興趣。我始終沒有一根經濟神經,對數字毫不敏感,也許這是我和爸爸少有的不同的地方。

每晚,爸爸也不看電視,就坐在書桌前,看報紙、看書、分析股市行情,爸爸對掙錢這件事是有癮的,倒不為別的,那也許是他內心認可自己還年輕的一種方式。

爸爸曾說過,七十歲后就在家炒股,不再出去做事了。然而一直到七十四歲那年,他都還在外面奔波,過了一年,他七十五歲了,突然就開始到處找東西,不記得各種密碼。

以前與家庭有關的所有號碼都被清晰地記在爸爸腦子里,他的腦子就像精密的計算機,里面存著電話號碼、QQ密碼、銀行卡密碼、股票賬號密碼、家人的生日……所有有關數字的東西,爸爸都記在腦子里。他是一家之主,他運作一家人的生活,運作家庭的重大開支,在爸爸那里,這些好像都不是難事。

一直以來,我和媽媽都很依賴爸爸。年輕的時候,媽媽很是溫柔,一切全憑爸爸做主,兩個曾經兩地分居十年的人,書來信往很多年。爸爸的信開頭總是:“親愛的群,分別多日,很是想念。”媽媽的信總是會關心爸爸:“榮,你的胃不好,要記得按時吃飯。”

就是這樣一個被人依靠了一輩子的人,突然有一天出了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狀況。爸爸曾在七十二歲時的某一天坐車回家,在家前面一站下了車,下車后他突然有幾秒鐘的恍惚,不知該往左走還是往右走,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里。但是只有幾秒,他就清醒過來,然后直直地往左走,安全地回了家。

那一次,我在心底有些害怕,心想爸爸會不會有一天得阿爾茨海默癥。“不會的,這么能干的爸爸。”心里有另一個聲音說。而我那時從沒接觸過阿爾茨海默癥,對此毫無概念,后來看《我想念我自己》,主人公愛麗絲曾是哈佛大學語言心理領域卓有成就的教授,也是從站在熟悉的街口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開始,她竟然在離家一英里的地方迷路了,盡管只有短短的瞬間,那時她只有五十歲。可見,阿爾茨海默癥,并不受限于年齡、智商,越是曾經聰慧的大腦,在病癥襲來時,越是迅速衰退、惡化。

爸爸找東西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我帶他去看醫生。檢查結果是輕微腦萎縮,無大礙。醫生一聽爸爸侃侃而談,談股票、談人生,便樂呵呵地說:“他不會老年癡呆的,這么精明。”爸爸也是一臉笑。

可是,后來我才知道,那一次的診斷,沒有經過系統的檢測,并不專業,爸爸的病情也因此被耽誤了。很多早發性阿爾茨海默癥并沒有特別不一樣的癥狀,甚至患者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去控制那些模糊的部分,強迫自己去拾回記憶,給自己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不過就是累了、緊張了、年紀大了、更年期,等等,讓自己對記憶力下降這件事視而不見。而針對阿爾茨海默癥的診斷,并不像糖尿病、高血壓一樣,可以有準確的數據來作為支撐,如果將病人交給一位經驗不豐富或是不夠專業的醫生,很有可能在早期是無法確診的。

從醫院回家后爸爸繼續找東西,并開始反復打電話給我和兒子。

“你明天幾點回家呀?”“上午十點吧。”

過了一陣兒,電話又來了。“你明天幾點回這邊呀?”“上午十點。”

那次我準備去上海出差,在機場候機,爸爸打來電話問:“今天周末,你回不回來啊?”

“爸,我昨天才回了家呀。告訴過你,今天我要出差去上海,現在在機場。”

“噢噢,對對,你是說過的。哈哈。”爸爸那時還能清晰地回答,還能給我們打電話。

那時,他的腦子好像只裝兩件事了,一件是我們幾點回家,一件是他的工資卡又跑哪里去了。

媽媽收了爸爸的工資卡、醫保卡,當然沒有經過爸爸的同意,媽媽是偷偷拿走的,趁他還沒有再次搞丟前。那時,爸爸還中氣十足,語言能力超強,他絕不允許這樣的事在他身上發生。

“你把我的工資卡還給我。”“你管不好的嘛,你看你這個月都去掛失三次了。我幫你收起,我也不會用的。”媽媽好言相勸。

“不行。你一輩子都沒管過這些,你管不好。”爸爸固執地說。

媽媽急了:“你收得好,錢裝在身上就不見了,卡放在哪里也不記得。如果你像以前一樣記性好,我哪里想來管你這個。”

“你還給我。”爸爸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子,站在媽媽旁邊大聲嚷嚷,要他的“經濟大權”,拿出不還他銀行卡就絕不離開的架勢。

媽媽開始坐在床上邊哭邊聲討,老了老了,爸爸還沒有一個好脾氣給她。這個一生都有著少女氣質的女人,總算要當家了,可是老當家不想讓位。

家里從那時起總是“炮火紛飛”,我經常回家當“救火隊員”。媽媽也像患了抑郁癥一樣,經常躺在床上落淚,爸爸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站在旁邊,還對媽媽好言相勸:“你看,你一直也沒管過錢,你要哪樣,我沒給你買?你想要什么、要買什么,我都給你錢。”媽媽也氣:“就該一人管半輩子,現在輪到我管了。”

他們其實不是在爭執經濟大權,而是在比較衰老的速度,大媽媽十歲的爸爸,明顯處于弱勢。盡管那時爸爸說話還中氣十足,嚷嚷起來還有著讓地球都要抖三抖的架勢。一個人能吵架、能高聲說話,都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現,一旦他說話小聲,甚至不再開口說話,那時他的生命便已潰不成軍。

爸爸的聲音一向好聽,一旦敞開來說話,中氣十足,響亮渾厚。記得小時候,有次爸爸單位上的人不服處罰決定,找到家里來鬧,爸爸也大聲對那人吼:“有什么事到辦公室去說,別來影響我的家人。”我從那高聲的怒喝中,竟只覺得爸爸的聲音音質真好啊。成年后,也有很多人說我聲音好聽,我想這也是遺傳自爸爸的吧。

爸爸從小生活在鄉野農村,他曾在山野里大聲呼喚過鳥兒出窩,也大聲叫過弟弟妹妹回家吃飯,那長滿竹子的后院曾是他和兄弟姐妹們玩耍的樂園。童年時,他總是赤著腳,以辣椒、紅薯為主食,以致發育不良,身高只有一米五,當然對于男孩子來說這實在太矮了,可是出生在戰亂年代的爸爸有什么辦法。不過吃的是貧瘠土地上種出來的蔬菜,喝的是干凈的井水,這些看起來廉價的東西,雖沒有給他高大的身材,卻給了他一生為人正直的品格。

爸爸出身貧窮,卻從不畏畏縮縮,人前人后都陽光自信,不管什么時候,說話都擲地有聲、鏗鏘有力,是內心的純凈給了他說話的底氣。他的善良與氣度深深感染著我,我也從小下定決心做像父親那樣頂天立地的人。

可是,父親老了,家里三天兩頭就為爭奪經濟大權而爭吵。爸爸的好聲音,漸漸變得底氣不足、戰戰兢兢,他已失去了支持者,包括我。今天丟一百元,明天工資卡里取出來的兩千元不知放到何處;今天工資卡找不到了,去補辦,明天又從那個紅梅筆記本里掉出來;炒股賬號的密碼一遍遍抄在筆記本里,但要用的時候,根本不知它們寫在哪個本子里……我不知道爸爸有沒有那樣一個本子,提醒自己一些問題。諸如:我是……

我的家住……

我的工資本放在……我的女兒是……我有兄弟姐妹……

當爸爸第三次去補辦了他的工資卡,媽媽決定徹底幫他收起來,盡管知道他會鬧,但她這次怎么都不肯再給他了。我也請爸爸去把股票里的錢轉出來,可是這時爸爸已記不得股票對應的銀行卡是哪張,我們一起去銀行查,終于查到,然后不管股市盈虧,賣掉股票,卡交由媽媽保管。此時的爸爸,慢慢開始忘記有股票這件事。

龍應臺有篇文章寫她的爸爸,八十歲的人,總是開車出去,老出車禍,一次撞上小摩托,一次把油門當剎車踩,一次剎車力道太猛,導致媽媽的手臂被撞斷了。女兒終于獲得了機會,繳了他的車鑰匙,不再讓他開車,像個勝利者般長長地舒一口氣,可是對于他來說,就像是一個老兵被人繳了械,從此不怎么出門了。

將錢對折,先放在一個紙巾口袋里,再放進最貼身的荷包里,可是第二天,仍然什么都沒有了。

錢會丟,手機會丟,寫有地址、電話的小本會丟,鑰匙會丟,紙巾會丟,只要經過爸爸手的任何東西,都有可能丟,這是家里的失蹤案,根本無法破案。自此,爸爸成了口袋里空無一物的人,即使這樣,他有時連自己也會弄丟,若爸爸有清醒過來時,會不會很泄氣啊。

我的爸爸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繳械的呢?也許是當他不能記清銀行卡密碼時開始的。當他連工資卡都保管不好,不得不交出一生都掌握的家庭經濟大權時,他是真的低下了頭,繳了械。雖然他三天兩頭抗爭“造反”,想推翻我媽的“統治”,可當他慢慢不再記得有工資卡這回事,他終于放棄了抵抗,我看著他轉身,慢慢地低著頭走進他的小屋,我分明悲哀地看到他的背上寫著:我有健忘癥,我老了。

從此,爸爸經常身無分文,每次回家我都會偷偷給爸爸錢,給百元大鈔,他開心地咧嘴笑,仔仔細細地摸過一遍又一遍,對我說:“一百元啊。好。”我叮囑:“你放好啊。”他笑嘻嘻地答應著,謹慎地放進最里面的襯衣口袋里。過了一天回家,媽媽說:“看嘛,錢又不曉得哪里去了。”

后來,我就給得少一點兒,給二十元吧。爸爸又小心翼翼地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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