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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留下來陪我

戶田亞紀惠看了一眼白川良司和黑澤玲奈。

隨后,她仰頭將面前的清酒一飲而盡。

一邊,是作品的原作者兼編劇,另一邊,是她親自挑選的導演。

她只能頗為無奈地開口道:“黑澤導演,白川君,我理解你們的追求。”

“少年A和少年B這兩個角色,戲份極重,幾乎貫穿了整部電影,對演員的要求非常高。”

“啟用有經驗的童星,或者從大型藝能事務所推薦的新人里挑選,至少在表演的穩定性上,是有保證的。”

“這樣可以大大縮短拍攝周期,節省制作成本。”

她這番話,可以說是電影制作行業內,最為主流,也最務實的觀點。

對于大部分商業電影而言,制作方通常會先確定角色的基本要求,然后委托專業的選角導演,去聯系各大藝能事務所。

藝能事務所,也就是常說的經紀公司,掌握著絕大多數演員的資源。

他們會根據制作方的要求,推薦旗下合適的演員前來試鏡。

而童星,也就是所謂的“子役”,大多都經過了事務所系統性的表演訓練,能夠快速地理解導演的意圖,完成拍攝任務。

而黑澤玲奈卻只是搖了搖頭。

她的態度很堅決:“戶田女士,如果只是為了省錢,那我們干脆就不要拍這部電影了。”

“事務所的新人,他們的表演模式已經固化了,演來演去,都是一個樣子。”

“他們或許能演出角色的憤怒,演出角色的悲傷。”

“但他們演不出渡邊修哉那種,隱藏在天才外表之下的,對整個世界的漠視。”

“也演不出下村直樹那種,因為懦弱而滋生出的,足以毀滅一切的惡意。”

公開海選,也就是一般公募。

制作委員會需要為此發布公告,租賃專門的試鏡場地,聘請選角導演和工作人員進行數輪的初步篩選。

戶田亞紀惠的眉頭,擰得更深了:“海選?”

“黑澤導演,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這意味著我們需要租用場地,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發布招募信息,去篩選成千上萬份報名表。”

“整個周期,至少要耗費一到兩個月的時間,這會嚴重拖慢我們的拍攝進度。”

“而且,就算我們真的找到了幾個看起來不錯的素人,他們沒有任何表演經驗。”

“到了片場,能不能適應高強度的工作,能不能在鏡頭前準確地表達出你需要的東西,這都是未知數。”

黑澤玲奈的態度依舊強硬:“風險我來承擔。”

“如果因為演員的問題,導致最終的成片質量不達標,我愿意負全部責任。”

戶田亞紀惠看著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另一邊的西園寺理紗,則雙手捧著一杯茶,慢慢悠悠地喝著。

這個話題有些過于專業了。

雖然她也讀過《告白》好幾次,但她知道自己作為一個外行,還是不要胡亂發表意見為好。

“我支持黑澤導演的決定。”

就在這時,白川良司再次開口了。

“如果是因為預算的問題,因為海選和啟用新人所產生的額外成本,我可以追加投資來承擔。”

“《告白》這部電影,它的成敗,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這兩位年輕演員的表演。”

雖然說,目前他的版稅稿費花了個差不多,但后續的收入還源源不斷。

想要覆蓋掉額外的海選支出,也不是什么難事。

而且,在他的記憶中,《告白》的電影版在日本本土上映二十三,票房就達到了二十一億円。

只不過,他這番話,讓戶田亞紀惠是真的有些驚訝了。

她重新打量著眼前這個年輕人。

為了保證電影的質量,不惜追加數千萬的個人投資。

但也不難理解,即便還不知道回報如何,但畢竟《告白》是他的心血作品。

“既然白川君愿意追加投資,那我這邊也沒有意見。”

戶田亞紀惠看了一眼西園寺理紗,見對方也并不打算阻止的模樣,最終也還是妥協了。

她將話題轉向下一個環節:“好了,那么關于電影的配樂……”

“我們收到的版權合作意向書里,包含了一個特別條款。”

“要求電影的主題曲,必須使用一首由星野遙小姐演唱的《Lemon》,對嗎?”

通常來說,主題曲的選定,是制作進行到中后期,需要制作人、導演和音樂部門共同商議才能決定的事情。

西園寺理紗點了點頭:“是的,這是版權授權的必要條件之一。”

戶田亞紀惠還未開口,一旁的導演黑澤玲奈卻先說話了:“戶田女士,關于這一點,請不必擔心。”

“我已經買了《告白》單行本的特典限定版,聽過了這首歌。”

“這首歌的意境,與電影的氣質非常契合。那種在悲傷中尋找光芒的感覺,幾乎可以說是為這個故事量身定做的。”

“我個人,非常滿意。”

導演的這番話,讓戶田亞紀惠有些意外,她點了點頭:“既然黑澤導演認可了,那我自然沒有異議。”

“只是……”她作為總制作人,考慮得更多的是商業層面。

“星野遙小姐和她的樂隊,據我所知,是沒有任何主流唱片公司背景的自由樂隊。”

西園寺理紗見狀,自然明白對方的顧慮。

在音樂產業中,主流的唱片公司,如索尼、東芝EMI等。

它們不僅掌握著強大的制作資源,更重要的是,擁有覆蓋全國的宣發網絡,能夠與電視臺、電臺、雜志等媒體進行深度捆綁宣傳。

這是獨立樂隊完全無法比擬的。

她適時地開口補充:“戶田女士,關于這一點,或許您最近沒有太關注Oricon公信榜?”

“哦?”戶田亞紀惠有些不解。

白川良司笑了笑,接過了話頭:“星野遙小姐的這首《Lemon》,在上周,已經以數字單曲和實體CD的形式,由索尼音樂代理發行了。”

“在本周最新公布的Oricon周榜上,它的排名是第十九位。”

此言一出,戶田亞紀惠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真正驚訝的神情。

一個沒有任何宣傳資源的獨立樂隊,僅憑一首歌,就能空降公信榜的第十九位?

這已經不能用簡單的“黑馬”來形容了。

這其中所蘊含的商業潛力,作為一個資深制作人,她不可能看不出來。

“原來如此。”戶田亞紀惠端起酒杯,朝著白川良司示意了一下,“看來,是我多慮了。”

“那么,主題曲的事情,就這么定了。”

“具體的合作,后續可以讓公司的音樂部門來接洽。”

后續眾人又討論了一陣,不過再沒有什么太大的分歧。

關于《告白》電影化的事情,就暫且告一段落了。

戶田亞紀惠站起身,對著包間外候著的侍者吩咐了幾句。

很快,和式的拉門被無聲地滑開,穿著素雅和服的女侍者們,如同魚貫而入的雁群,將一道道精致的料理,安靜地呈上餐桌。

這是典型的懷石料理。

所謂的懷石料理,并非指某一種特定的菜肴,而是一種高級料理的上菜形式,強調精致、應季與儀式感。

起源于茶道中,主人請客人品嘗的飯菜。

只不過后來逐漸演變成一種獨立的料理體系了而已。

最先被端上來的,是“先付”,也就是開胃用的小菜。

盛放在小巧的青瓷碟里,幾片用醋漬過的鮮嫩海蘊,上面點綴著幾粒晶瑩的鮭魚籽,色彩搭配得賞心悅目。

緊接著,是“八寸”。

一個方形的木盤上,擺放著數種代表當季特色的小菜,有烤物,有煮物,每一樣都只有一小口的分量。

女侍者再次進來,為眾人換上新的菜肴。

“向付”,也就是當季的刺身拼盤。

薄切的鯛魚,肥厚的金槍魚腩,還有幾片帶著貝柱的扇貝,擺放在鋪著冰塊的盤子里,旁邊還點綴著紫蘇葉和白蘿卜絲。

戶田亞紀惠夾起一片金槍魚腩,蘸了些許醬油和山葵泥。

西園寺理紗舉起手中的茶杯:“今天,是我們《告白》電影制作委員會的第一次正式聚餐。”

“希望在座的各位,在接下來的合作中,能夠齊心協力。”

“共同將這部優秀的作品,完美地呈現在大銀幕上”

“預祝我們,合作成功。”

眾人舉杯,清脆的杯盞碰撞聲在包間內響起。

席間的氣氛,比之前,要輕松了不少。

戶田亞紀惠很擅長調節氣氛,她先是和黑澤玲奈聊了一些關于獨立電影創作的趣聞,又和西園寺理紗談起了出版業界的一些近況。

白川良司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安靜地吃著菜。

偶爾在戶田亞紀惠問到他的時候,才會簡單地回幾句。

一頓飯,在賓主盡歡的氛圍中,漸漸接近了尾聲。

戶田亞紀惠看了一下腕表:“今天就先到這里吧,我晚上還有一個會。”

她和黑澤玲奈起身告辭。

西園寺理紗和白川良司將她們送到門口。

戶田亞紀惠對著兩人,微微欠了欠身:“那么,白川君,西園寺社長,我們就先告辭了。”

黑澤玲奈也只是對著白川良司,輕輕地點了點頭,算是道別。

包間里,就只剩下白川良司和西園寺理紗兩人。

女服務員將殘羹撤下,又重新為兩人換上了熱茶。

“我們也走吧。”

西園寺理紗拿起自己的手袋,準備離開。

兩人并肩走出料亭。

赤坂的夜晚,比澀谷要安靜許多,路上的行人也大多是些西裝革履的商務人士。

晚風吹在臉上,帶著一絲涼意。

“你剛才,為什么會愿意追加投資?”

西園寺理紗一邊走著,一邊開口問道。

這個問題,她在會議室的時候就想問了,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

白川良司雙手插在口袋里,走在她身側:“因為我相信這部電影能賺錢。”

“就這么簡單?”西園寺理紗有些不信。

“當然。”白川良司回答,“而且,我也相信黑澤玲奈導演的能力。”

“我相信,她能拍出我想要的感覺。”

西園寺理紗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看著他。

路燈的光,從他身后照過來,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暈。

“白川君,我發現,你好像……總是對所有事情,都充滿了信心。”

“無論是寫小說,還是做音樂,甚至是投資電影。”

“就好像,你已經提前知道了結果一樣。”

白川良司看著她,沒有立刻回答。

兩人就這樣,在深夜的街頭,對視著。

過了許久,白川良司才笑了笑:“或許吧。”

旋即,他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我以為,你會阻止我。”

赤坂的夜晚,與澀谷的喧囂截然不同。

路上幾乎看不到打扮新潮的年輕人,更多的是三三兩兩穿著高級西裝的商務人士,從那些高級料亭或酒吧里走出來。

“我為什么要阻止你?”西園寺理紗將頭轉向了一邊,“追加投資,是你自己的決定,電影的風險,也需要你自己來承擔。”

白川良司笑了笑:“說得也是。”

……

兩個人沒再說話,就這么在夜色中的街道上走著。

西園寺理紗腳上是一雙不怎么高的皮鞋,所以走起路來并不費勁。

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

她又開口了:“白川君,你今天展現出的態度,是在告訴戶田女士,我們的電影非拍不可,沒有退路。”

“這種過于強烈的自信,在商業場合里,有時會變成弱點。”

“這等于提前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讓別人覺得你已經沒有可以再讓步的余地了。”

白川良司聽明白了,這是西園寺家的大小姐在用自己學到的商業理論來教導他。

他只是笑了笑,反問道:“那又能怎么樣?”

“難道我裝出一副猶豫不決、小心翼翼的樣子,戶田女士那種人就會大發慈悲,主動讓利給我們嗎?”

“反正結果都差不多,我為什么不從一開始就表現得更有底氣?”

西園寺理紗一下就被問住了。

好像……是這個道理。

“而且……”白川良司沒有停下的意思,“我的底氣,也不是毫無根據的。”

“因為我心里很清楚,我背后站著的,是事件簿書房的社長大人,西園寺家的唯一后代。”

“就算我真的把事情搞砸了,你總不可能真的不管我吧?”

他側過臉,去看走在身邊的西園寺理紗。

昏黃的街燈斜斜地照過來,她的頭發絲上像是蒙了一層軟軟的光暈。

“……”

西園寺理紗把頭扭到另一邊,不再看他。

兩人繼續往前走了一小段路。

拐過一個街角,一家還開著門的鮮花店,就這樣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店不大,玻璃門窗倒是擦得一塵不染。

店里暖黃色的燈光透出來,把門口擺著的一桶桶鮮花照得顏色分明。

西園寺理紗的腳步毫無征兆地停下了。

“你在這里等我。”

她只丟下這么一句話,就自己推開花店的玻璃門走了進去。

門上的風鈴被撞得響了一下,發出一陣很脆的聲音。

白川良司站在原地,看到西園寺理紗進去跟店員交談了幾句。

然后那個店員就開始動手,從不同的花桶里抽了幾支花出來,低頭修剪、包裝。

沒用多長時間,西園寺理紗就拿著一小束包好的花出來了。

花束很小,稱不上漂亮,就是簡簡單單的樣子。

幾支白色的花,配上幾朵淡紫色的小花,中間還夾了點更小的白色碎花,外面用那種很普通的牛皮紙包著,拿一根麻繩系住。

“給你的。”

她將花束,遞到了白川良司的面前。

“給我的?”

白川良司愣了一下,有些詫異地看著她。

不過他還是下意識地接過那束花,花瓣上還帶著些許涼意和濕潤的水珠。

長這么大,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還是第一次收到別人送的花。

而且,送花的人,還是西園寺理紗。

他看了看手中的花,說起來,自己好像也從來沒有送過花給她。

“作為慶祝《告白》電影化走上正軌的。”

西園寺理紗的視線沒有落在他身上,而是飄向了遠處街道盡頭的紅綠燈。

“再者,我也不希望你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束花,是在葬禮上。”

“那也太可憐了。”

說完,她便不再多言,朝著停車的方向走去。

……

日子一天天過去。

星野遙和她的樂隊,在登上了Oricon公信榜之后,也算是正式邁入了主流音樂圈的門檻。

索尼音樂那邊,也開始主動為她們聯系一些音樂節和電視節目的演出機會。

至于雜志社這邊。

看起來一切是按部就班,并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

他名義上的職位,也依舊是助理編輯。

但是,現在整個編輯部,已經沒有人再把他當成一個簡單的新人后輩來看待了。

這種轉變,在有著一套根深蒂固的“前輩后輩”職場環境中,尤為明顯。

所謂前輩后輩,不僅僅是指年齡或者入職時間,更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后輩對前輩,要使用敬語,要主動承擔雜務,在集體活動中要負責倒酒布菜。

前輩對后輩,則有提攜和教導的責任,當然,也有著近乎絕對的話語權。

這套體系,維系著職場內部森嚴的等級秩序。

而白川良司的存在,卻像一個異數,打破了這種平衡。

他雖然是后輩,但他的能力和創造的價值,卻已經遠遠超出了在座的所有前輩。

這就導致了一種非常尷尬的局面。

大家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態度,去和他相處。

把他當成普通后輩使喚?

沒人敢。

把他當成平級甚至前輩一樣去尊敬?

又覺得有些別扭。

所以,大部分同事在面對他的時候,都選擇了一種敬而遠之的,帶著幾分客氣的疏離。

這種變化,感受最深的,莫過于佐久間有希。

作為當初帶領白川良司熟悉編輯部工作的前輩,她和白川良司的接觸,算是最多的。

一開始,她確實是抱著一種“照顧后輩”的心態。

但現在……

她好幾次端著水杯,從白川良司的座位旁路過,想要像以前一樣,隨意地和他聊上幾句。

但話到了嘴邊,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是該聊聊最近的天氣?

還是該問問他下一部作品的構思?

前者顯得太生分,后者又顯得太冒昧。

白川良司也注意到了她這幾天那種欲言又止,扭扭捏捏的樣子。

“佐久間前輩。”

他放下手中的校對稿,主動開口。

“啊?在!”

佐久間有希被他這么一叫,嚇了一跳,身體下意識地站直了。

白川良司看著她那副有些緊張的模樣,問道:“怎么了?是十六夜老師那邊,又拖稿了嗎?”

“啊,不是不是!”佐久間有希連忙擺手,像是怕他誤會一樣,急急地解釋道,“十六夜老師的稿子,前天就已經交過來了!”

白川良司聞言,眉梢動了一下。

看來,上次沒收她游戲卡帶的這招,還挺管用的。

他直接問道:“那佐久間前輩你這幾天,總是在我這里晃來晃去,是有什么事嗎?”

佐久間有希的臉頰,微微有些泛紅。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實情說了出來:“那個……白川君,是,是十六夜老師她……”

“她上次交稿的時候,從我這里知道了,湊佳苗老師就是你。”

“然后,她就……”

佐久間有希說到這里,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說。

“她就怎么樣?”白川良司追問道。

“她就……變得有點奇怪。”佐久間有希說道,“她現在,把你當成偶像了。”

白川良司聽完,倒是沒什么特別的反應。

佐久間有希繼續說道:“她說,她看了你那場簽售會的報道,也買了《告白》的單行本。”

“看完之后,她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我昨天打電話過去問她下一部作品的構思,她說她不寫了。”

“她說,在看到白川君你的作品之后,她覺得她自己以前寫的那些,都是垃圾。”

白川良司聽著,一時間也有點沉默。

這是,把一個同行的道心給搞破碎了?

“對了。”佐久間有希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她還說,希望……希望能再見你一面。”

“她說,她有很多關于創作上的問題,想當面向你請教。”

“還,還想要一張你的簽名。”

佐久間有希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白川良司。

她知道,白川君現在很忙,電影的事情,還有下一部作品的事情,肯定都讓他分身乏術。

再讓他去應付一個有些神經質的同行作家,似乎有些不太合適。

“可以啊。”

然而,白川良司卻很干脆地答應了下來。

“正好,我這里還有她的東西,也該還給她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自己的抽屜里,拿出了那個被他沒收了許久的游戲卡帶。

“那,白川君,我們什么時候過去比較方便?”

佐久間有希看到那個卡帶,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白川良司想了想:“就今天下班之后吧。”

……

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

杉并區。

佐久間有希按響了門鈴。

這一次,門很快就被人從里面拉開了。

開門的依舊是十六夜和葉。

只是,她今天的打扮,與前兩次截然不同。

身上不再是那種可愛的家居服,而是換上了一件款式簡潔的白色連衣裙,頭發也認真地梳理過,還化了一個淡妝。

整個人看起來,比之前要精神了不少,也多了幾分屬于作家的知性氣質。

幾個小時前,她就接到了佐久間有希打來的電話。

得知了佐久間編輯要和白川良司一起來之后,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馬上起來梳妝、換衣服,打扮了一番。

“白川老師!佐久間編輯!你們來啦!”

在看到白川良司的那一刻,十六夜和葉臉上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對著白川良司,就是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

“老師,請進!快請進!”

她這副過分熱情,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諂媚的態度,讓佐久間有希都感到了一陣不適應。

白川良司倒是很淡然。

他點了點頭,和佐久間有希一起走進了屋里。

客廳里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上次還隨意丟在沙發上的游戲手柄和漫畫書,也都不見了蹤影。

茶幾上,擺放著一套精致的紅茶茶具,旁邊還有一盤切好的水果和幾樣看起來就很高級的點心。

“老師,您請坐!”

十六夜和葉殷勤地將白川良司引到主位上坐下。

然后又手腳麻利地為他倒上紅茶:“不知道白川老師您喜歡什么口味的,我就自作主張,泡了大吉嶺。”

“十六夜老師,不用這么客氣。”白川良司看著她這副前倨后恭的模樣,心里覺得有些好笑。

“不不不,這是應該的!”十六夜和葉連連擺手,“在白川老師面前,我哪里敢稱什么老師,您叫我和葉就好了!”

佐久間有希在一旁看著,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她只是覺得,眼前的這個十六夜和葉,和她印象中那個沉迷游戲、耍賴拖稿的網癮少女,簡直判若兩人。

白川良司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了那個游戲卡帶,放到了桌上。

“這個,物歸原主。”

十六夜和葉看到那個卡帶,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了幾分不好意思的神情。

“老師,您還留著這個啊……”她將卡帶拿起來,“多虧了老師您上次的鞭策,我才能順利地完成稿件。”

“說起來,我還要感謝您呢。”

她這番話,倒是說得真心實意。

白川良司看著她,也沒多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既然稿子完成了,這個自然就該還給你。”

十六夜和葉將卡帶放回了收納盒里。

然后重新在白川良司面前的矮幾旁跪坐下來,坐姿很標準,雙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筆直。

“以前,我總覺得,寫作是一件很孤獨的事情,只要自己寫得開心就好了。”

“但看了老師您的《告白》之后,我才明白,原來故事可以有那么強大的力量,讓人忍不住一遍遍地去回想。”

“那才是我真正想寫出來的東西。”

她說完,又一次對著白川良司,深深地鞠了一躬:“所以,老師,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白川良司示意她不必如此多禮:“你說吧。”

十六夜和葉抬起頭,臉上帶著虔誠:“白川老師,我下一部作品,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構想,但是……總覺得還缺少一些什么。”

“我希望能得到老師您的一些指點。”

白川良司聞言,心里大概明白了。

十六夜和葉擅長的是科幻元素的近未來推理,作品雖然有固定的讀者群,但始終沒能真正地突破圈層,成為大眾意義上的暢銷作家。

現在,她顯然是受到了《告白》的刺激,想要在自己的創作上,尋求一些新的突破。

而白川良司看著她那帶著幾分期盼的臉,也沒有拒絕。

三人一同走進了書房。

十六夜和葉的書房,和上次來的時候,也完全是兩個樣子。

書架上的書籍被重新歸類整理。

之前隨意堆在地上的游戲盒子,也都被收進了柜子里,只留下一臺主機還連接著顯示器,但上面蓋了一塊防塵布。

她將白川良司引到書桌前唯一的那張,看起來就很舒服的人體工學椅上坐下。

然后和佐久間有希,分別搬了張小凳子,一左一右地坐在旁邊。

白川良司翻開稿件。

十六夜和葉的新作,依舊是她最為擅長的,帶有科幻元素的近未來推理。

故事的背景設定在二十一世紀末的東京,科技高度發達,人工智能已經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案件圍繞著一樁發生在虛擬現實空間里的密室殺人案展開。

白川良司看得很快,一目十行。

佐久間有希也湊在旁邊,跟著一起看。

不得不說,十六夜和葉的才華是毋庸置疑的。

這部新作的設定很新穎,謎題的設計也相當巧妙,將虛擬世界的邏輯漏洞與現實世界的物理詭計相結合,構思很是精巧。

過了許久,白川良司終于將稿件全部看完。

他緩緩開口道:“設定不錯,詭計也很有想法。”

聽到前半句,十六夜和葉的臉上露出了喜色。

“但是……”他話鋒一轉,“你這部作品最大的問題,不在于設定,也不在于詭計,而在于人物。”

“人物?”十六夜和葉有些不解,“我的人物設定,應該……還算有特點吧?”

她為了這部新作,光是人物小傳就寫了好幾篇。

從主角偵探的怪癖,到受害者的社會關系,再到兇手的童年陰影,她自認為每一個角色都塑造得有血有肉。

白川良司搖了搖頭。

“不是說你的人物設定不好。”他解釋道,“你的偵探,你的兇手,你的受害者,他們的行為邏輯,都只是在為你的核心詭計服務。”

“讀者在閱讀的時候,能感覺到你的巧思,能驚嘆于你的構想。”

“但他們無法對這些角色,產生真正的情感共鳴。”

“因為,他們缺少一個能讓讀者代入進去的,情感的錨點。”

這番話,一針見血。

十六夜和葉的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過往的作品,似乎……

確實都有這個問題。

她總是習慣于先構思一個足夠驚艷的詭計,然后再圍繞著這個詭計,去填充人物和情節。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故事的邏輯性很強,解謎的過程也很精彩,但讀者在合上書之后,能記住的,往往也只有那個詭計本身。

至于書中的角色,他們的愛恨情仇,他們的喜怒哀樂,似乎都顯得有些單薄,像是為了成就那個謎題而存在的工具。

佐久間有希在一旁聽著,也贊同地點了點頭。

她作為十六夜老師的長期責任編輯,也隱約感覺到這個問題,只是她不知道該如何準確地表達出來。

現在被白川君這么一點,她才豁然開朗。

“那我……該怎么修改呢?”

十六夜和葉整個人已經前傾,幾乎把白川良司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白川良司沉吟了一陣,隨后說道:“這樣吧,我給你想一個構思,你可以試著去考慮一下。”

“想象一下。”

“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上,有一座高科技的研究所。”

“研究所里,住著一位十四歲就手刃雙親的天才女博士,她已經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獨自生活了十五年。”

“十五年來,她從未踏出過研究所一步,也從未與外界有過任何直接的接觸。”

“有一天,一位大學的副教授和他的女學生,因為對這位天才女博士充滿了好奇,慕名來到了這座孤島。”

“他們通過研究所的視訊系統,與這位女博士進行了一次遠程的會面。”

“然而,就在會面結束之后。”

“研究所的系統,忽然發出警報。”

“屏幕上,顯示著女博士房間的監控畫面。”

“畫面里,一具穿著婚紗的尸體,躺在房間的中央,四肢被砍斷。”

“而尸體的旁邊,站著的,正是那位十五年來從未離開過房間的天才女博士。”

“她手里,握著一把沾血的刀。”

白川良司講到這里,停了下來。

他所拋出的這個設定,是在前世中,一個足以載入日本推理小說史冊的故事——《全部成為F》。

十六夜和葉的呼吸都變輕了,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這個開頭……

沖擊力未免也太強了。

密室、孤島、天才少女、遠程目擊殺人現場……

每一個元素,都精準地踩在了推理愛好者的興奮點上。

她不是很確定地問:“這個就是……你之前說的,情感的錨點?”

“這只是一個謎題,一個鉤子。”白川良司搖了搖頭,接著說道,“真正能抓住讀者的,是這三個人。”

“那個大學副教授,他是個極端理性的人,看什么都冷冰冰的,像個旁觀者。”

“他的女學生呢,正好相反,家里有錢,人也聰明得要命,但情感特別豐富,對所有事情都保持著旺盛的好奇。”

“至于那個天才女博士,在她的世界里,不存在什么對錯和道德,她做事的標準只有邏輯和愛。”

“讀者在拼命猜測兇手到底是誰的同時,也會忍不住把心思放在這三個人的身上。”

“想知道他們最后會怎么樣,會去琢磨他們嘴里說的那些關于生與死,愛與孤獨的問題。”

他說完之后,書房里一片安靜。

佐久間有希看著白川良司,已經是完全的佩服。

而十六夜和葉,則徹底陷進了他描述的那個世界。

她的腦子里,已經有了那座孤島和研究所的影子,以及那三個充滿魅力的角色。

她好像能看到那個穿著白大褂,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副教授。

也能看到那個開著紅色跑車,對一切都興致勃勃的大小姐。

更能看到那個穿著純白婚紗,站在斷肢的尸體旁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天才少女。

這個故事……

比她自己辛辛苦苦想出來的那個,要深刻和吸引人太多了。

“我……我好像明白了。”

過了好一陣子,十六夜和葉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她再看向白川良司的時候,已經不僅僅是佩服了,那里面還多了一種近乎狂熱的崇拜。

“你說的這個故事……真的,真的太棒了!”她的話說得有些急,“我能不能……我能不能……”

說到后面時,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

她想寫這個故事,卻不知道怎么說出來。

白川良司笑了笑:“故事的架子,我已經給你了。”

“要怎么用你自己的筆,讓它變得比我說的更精彩,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你的才華很不錯,我相信你能寫好。”

這話是鼓勵,更是一種干脆的信任。

十六夜和葉的眼眶有點熱。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嗯!我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

她拿起自己的稿件,只是看了一眼,就毫不猶豫地將它們丟進旁邊的垃圾桶里。

“從現在起,我要寫一個全新的故事!”

“一個真正能打動人心的故事!”

十六夜和葉這副重新打起精神的樣子,讓旁邊的佐久間有希也松了口氣。

“那……我們就不打擾你了。”佐久間有希站起來,打算和白川良司一起告辭。

可十六夜和葉卻一把拉住了白川良司的袖子:“白川君……”

她抬起頭,注視著他:“我還有很多細節想不明白,想和你討論。”

“你能不能,留下來陪我……”

佐久間有希的視線在他們兩個人之間轉了幾個來回。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笑著主動開口:“那個……和葉,白川君,要不我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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