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貨”是楊測送給馬嘵嘵的專屬名詞。他不止一次當著楚河的面罵馬嘵嘵是蠢貨,而且罵的時候,聲音還足夠大,大到如果馬嘵嘵想聽,就一定能夠聽得到。
馬嘵嘵原本不叫馬嘵嘵,而是叫齊曉曉。齊曉曉這個名字還是楊測的媽媽虹姐給她起的呢。馬嘵嘵出生時,楚河的媽媽夏堇已經去世了,三個總是形影不離的閨密,就只剩下了虹姐與馬嘵嘵的媽媽馬玉涵兩個人。馬嘵嘵落戶口的時候,因為馬阿姨還在坐月子,而馬嘵嘵的父親齊一彬在馬嘵嘵出生前便失蹤了,所以落戶口的差事就落到了虹姐的身上。因為馬嘵嘵是在拂曉出生的,虹姐就順手在表格上寫上了齊曉曉這個名字。
馬嘵嘵上初中后,也不知是粗心,還是故意,常常把“曉”的“日”寫成“口”。那天學校來了一位長得十分漂亮的實習老師,當那個實習老師看到齊嘵嘵這個名字后,先是歪著頭想了想,又打開詞典查了查,一雙明亮的眼睛便定在馬嘵嘵的身上了。當她看到馬嘵嘵那超大的褲襠時,便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馬嘵嘵穿了一條褲襠超大的哈倫褲。馬嘵嘵從小到大,一直喜歡穿奇裝異服,她也因為這個經常挨老師的批,可她每次挨批后,只會老實那么幾天,等老師忘了這件事,她就又穿著更加奇特的衣服來上學了!反正當時她的母親正開時裝店,所以馬嘵嘵總是穿著內帶標簽的時裝風里來雨里去。一開始楚河也弄不明白她為什么總是那么懶,懶得連標簽都不摘下去。直到后來測哥偷偷地向他揭曉了謎底,他才知道,原來馬嘵嘵穿過的衣服,后來又都被人買走了,并且買的時候,價格還貴得驚人。
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同學們早就接受了馬嘵嘵的這種“抽風式”穿衣風格。但實習老師不知道啊,所以她才對馬嘵嘵感到驚奇:“太有創意了!齊嘵嘵,你連名字都叫得這么勇敢!”見班里的同學都不解地看著自己,實習教師便把齊嘵嘵這三個字大大地寫在了黑板上,想了想,又在嘵字上標了拼音“xiāo”。
盡管實習老師已經把名字寫在了黑板上,可馬嘵嘵和大家一樣,并沒有弄明白實習老師為什么夸她勇敢。當時在全班,就楊測一個人弄明白了,因為他立即翻開了那本老詞典。實習老師夸馬嘵嘵勇敢,也沒有諷刺馬嘵嘵的意思,而是真心地夸贊她,是啊!如果不勇敢,哪個人敢叫如此不吉利的名字呢?
令楊測沒想到的是,聽了實習老師的話,馬嘵嘵臉上竟然笑開了花兒,她不僅沒去糾正實習老師的話,還在一個嶄新的作業本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了“馬嘵嘵”三個字,寫完了,她便把作業本朝坐在后桌的楊測和楚河舉了舉。從她臉上那鄭重的表情,二人立即知道了她的意思:從此,馬嘵嘵這個名字將代替齊曉曉了。
“齊曉曉的腦袋讓驢踢了咋的?連詞典都不查就改名,她真是一個蠢貨!”楊測轉頭就對楚河說,聲音大到馬嘵嘵完全能夠聽得到。
見楚河也蠢貨一般地看著他,楊測就再次打開詞典,讓他看“嘵嘵”的解釋。“一個人的名字多重要啊?相當于自己的命!因為名字天天都得被人叫,所以它就像一種禱告呢!”說這句話的時候,楊測的聲音依然足夠大,或者當時班級真的太亂了,馬嘵嘵才沒有聽見?
“齊曉曉,你還是別改名了!繼續叫齊曉曉吧!”下課后,楚河趁楊測出去的空當兒,立即打開了那本詞典,把它小心翼翼地伸到了馬嘵嘵的眼皮底下,因為他實在不忍心馬嘵嘵真的變成蠢貨。
“大河啊!好大河!就算我求你了!別總是這么婆婆媽媽的行不行?
一個名字有什么了不起?不過一個代號而已!犯得上那么較真兒嗎?我能叫馬嘵嘵夠好的了!畢竟沒叫馬屁吧?從今往后,我就叫馬嘵嘵,聽見沒?”馬嘵嘵看都沒看那翻開的詞典,啪的一聲就把詞典給他扔回來了。
從小學到初中,三個兒時伙伴一直都在一個班級讀書,直到上高中的時候,因為馬嘵嘵突發奇想,突然要去當什么音樂大師,才與楊測和楚河分開了。但即使沒有分開的時候,馬嘵嘵也總是這么大大咧咧地對待楚河,要么呼三喝四,要么不理不睬。
這次野餐,三個人本來計劃吃完飯后,再去KTV號那么幾嗓子的,可因為楊測突然接到了單位的電話,匆匆離開了,聚會只能中止。楊測臨走前,對馬嘵嘵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一定把楚河安全送回酒店,可在馬嘵嘵送楚河的途中,楚河的牛脾氣又犯了,非逼著馬嘵嘵送他到楊測的單位不可。
“求你了!嘵嘵,你就把我送到測哥那里去吧!我真的太想看看測哥他們是怎么辦案的!”楚河低三下四地說。
“我最厭煩的地方就是公安局,我說過多少遍了!”馬嘵嘵不高興地說。
“你把我送到那里就行,要不,你把我從車上放下來,我打車去!”楚河執拗地說。“你呀!真是個瘋子!”馬嘵嘵嘆了一口氣,只好改變了路線。
測哥單位的辦公樓,坐落在瑤城東南角,那是一幢新建的二十層大樓,上面不僅掛滿了彩旗,樓面裝飾得也格外豪華大氣。因為地處正在拆遷的居民區,所以這座矗立在廢墟之上的大樓就給人一種怪異的突兀感。與很多公檢法的大樓一樣,瑤城公安局大樓也有一種威風凜凜的氣勢,盡管樓的上方飄著祥和的彩旗,但那種氣勢就像喬裝打扮的美女殺手,無論多么溫柔,也掩蓋不了眼里的騰騰殺氣。
馬嘵嘵的越野車此時不僅速度快得肆無忌憚,向樓前沖刺時的姿態更顯得蠻橫無理,隨著嘎的一聲剎車響,越野車才昂昂然地停了下來。
馬嘵嘵都已經下車了,楚河還戰戰兢兢地坐在車里四下觀望呢!可令他奇怪的是,寬敞的臺階下方,還真就沒有一個警察走上前來,阻止和訓斥馬嘵嘵。楚河暗暗地擦了一下手心里的汗,從車里出來。
從車里一下來,馬嘵嘵就昂昂然拾級而上了,一雙潔白的運動鞋踩在高高的臺階上,發出嗒嗒的聲響。
楚河呢,正好和馬嘵嘵形成了對比,只見他先是仰起頭向大門那邊仰望了一眼,才慢騰騰地向臺階上走去,當然也是彎著腰,剛蹬上十幾個臺階,就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氣。
馬嘵嘵每上幾個臺階,就會回頭關照地看楚河一眼,見楚河抬頭看了自己一眼,馬嘵嘵突然輕蔑地沖楚河翹了下嘴角。楚河以為她又要奚落自己了,沒想到說出的話卻是這樣的:“我說這里干嗎把門檻弄得這么高?哼!就憑這種理念,也不可能‘俯首甘為孺子牛’!”
楚河沒有接她的話茬兒,繼續悶著頭向上攀行。馬嘵嘵幾步追了上來,突然又恨恨地踏了下臺階說:“我恨死這幫犢子了!”
“犢子”是東北方言,可馬嘵嘵并不是東北女孩兒,也許看東北小品看入魔了吧?說話的時候,常常冒出幾句東北話。
“我說嘵嘵,你干嗎這么恨警察?警察到底怎么得罪你了?”楚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兩只細細的眼睛充滿了迷惑。
“我被警察抓過,你信不?”
楚河想都沒想,立即搖了搖頭。“就在上個月,我因為涉嫌盜竊,被警察關了整整一夜。后來測哥幫我交了三萬元的保證金,我才能取保候審。你信嗎?”楚河還是連連搖頭。
“你還有啥不信的?那天我為什么又向你借了三萬元?不就是為了還測哥嗎?”
楚河驚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帶頭抓我的,是一個名叫云落的女警察,她當時是那個派出所的副所長。”
“云落?”楚河突然笑了,“嘵嘵,你又在拿我開心了!云落哪是人的名字呀?也沒聽說百姓家里還有云呢。”
馬嘵嘵突然扳過楚河的頭,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你看著我的眼睛,我真的沒有開玩笑,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我因為盜竊一家理發店老板的玉佩,被一個叫云落的女所長抓了個現行。”
“你的意思……你真的盜竊了人家的玉佩?”楚河都結巴了。“你相信嗎?”馬嘵嘵依然直直地看著楚河的眼睛。
楚河突然神情莊重地伸出右手,發誓般說:“無論落魄到什么地步,你馬嘵嘵都不會去盜竊的!別說是一個小小的玉佩了!即使價值連城的珠寶,你馬嘵嘵也不會動心的!你馬嘵嘵是誰呀?你可是遠近聞名的大提琴家呀!”
“可是,云落派出所的那幾個民警真的當場在我的兜子里翻出了失主的玉佩呀!”
“我……我還是不信!”“如果這件事不是我親身經歷的,我當然也不會相信!”“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往你的兜子里放了玉佩?”“如果沒有人放,玉佩會自己跑到我的兜子里去嗎?根據當時的情況分析,有條件往我兜子里放玉佩的,只有云落,因為玉佩丟失時,她就坐在我理發的單間里。也就是說,那天在理發店里發生的所謂盜竊玉佩的案件,就是那個叫云落的副所長自導自演的一場貓抓耗子的鬧劇。”
“云落?你是說那個叫云落的女警察偷偷地往你的兜子里放了失主的玉佩?然后又抓了你?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呀?”
“當然是為了出色地完成‘打盜搶、保平安’的工作任務啊!”
“她、她不是人民的警察嗎?人民警察不是為老百姓服務的嗎?可她這么做,不是在禍害老百姓嗎?”楚河都結巴了。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當然也不會相信,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惡毒的警察!”
楚河驚恐地看著馬嘵嘵,眼睛始終都是圓圓的:“如果那個叫云落的警察,真的做了這種事情,那她這個警察,就的確是太惡毒了!”“我們對人性最大的誤會,就是以為只要是人,就都會有點人性和良心。”馬嘵嘵恨恨地說。
小時候,楚河曾經問過爺爺:“爺爺爺爺,當警察,戴大蓋帽,是多么威風啊!可你為啥不當警察了?”
爺爺思索片刻,才語重心長地說:“警察當然是光榮的職業!爺爺是因為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想使這身制服蒙污,才放棄當警察的。”
楚河皺著眉頭想了好久,還是沒有弄明白爺爺的話。
見楚河疑惑,爺爺便微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說:“有些事,現在說了你也不會明白,還是等你長大以后,爺爺再詳細和你說吧!”
可當楚河終于長大成人之時,孫子卻再也無法和爺爺心平氣和地親密對話了——除了那一次令楚河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山間爭吵。
盡管楚河一直沒弄清楚爺爺辭職的原因,但楚河對警察這一職業的景仰,卻始終沒有改變過。也正因為這種景仰,當他聽了馬嘵嘵所遭遇的事情后,才感到如此震驚,也平生第一次對警察這一職業產生了質疑。“大河!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你神經這么脆弱,我真不應該把這種煩心事講給你聽!”
就像沒有聽到馬嘵嘵的話似的,楚河依然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大河!你……咋的啦?”馬嘵嘵突然小心地碰了碰他。“人活在世間,雖然每個人都有離不開的人,但最后每個人都得離開不是?”楚河雖然心里想的全都是關于警察的問題,可說出來的話,卻和警察一點兒都不沾邊兒。
見馬嘵嘵滿臉都是疑惑,楚河就更賣力地說起來了:“我的意思是說,人無論有多少朋友,但最后也只能自己一個人去死!既然每個人最后都得自己一個人去死,那大家還往一起湊什么?”楚河關于警察的話,越說越遠。
“死其實很容易的,活著才不容易,大家往一起湊,就是為了好好活呀!”
“可什么樣的活,才叫好好活呢?本來我覺得最好的活,就是咱們三個一起在郊外野餐。可盼呀盼呀!好不容易盼到咱們三個人真在一起野餐了,可為啥每次野餐都以失望告終呢?”
馬嘵嘵打斷了楚河的話:“大河,你就是太能鉆牛角尖!人只要能喘氣兒,就不要較真兒,‘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是我活著的時候的座右銘!”
“你的意思……你死的時候也有座右銘?”“我的傻子欸!人若死了,就啥都沒有了,即使真有座右銘,也屁用沒有了!”馬嘵嘵說罷,就噌噌噌地向上躥去,轉眼蹬到了最上面的臺階。瞧她的背影,楚河知道她是不愿意繼續和自己廢話了。
直到馬嘵嘵消失在大門里,楚河才漸漸恢復了常態,快步追了上去。推開大門,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很寬敞的大廳,大廳上面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天井,天井四周圍著白色的欄桿,欄桿的兩邊就是三樓辦公室的走廊,站在大廳里還能看到幾扇辦公室的門。
楚河仰頭向棚頂看了一眼,發現上面排列著六扇明亮的天窗。但天窗并不通天,雖然天窗里同樣瀉下了明晃晃的光,但那種光真的不是日光,僅僅是酷似日光的燈光而已。也許是新樓吧,還來不及裝進各種設備,偌大的大廳,便顯得空蕩蕩的。除了門邊有一套小桌小凳,剩下的就只有堆在墻邊的裝修材料了。
大廳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個走廊,通往左右兩邊的辦公室,左側第一個房間,面向大廳開了一扇窗,一看就知是門衛處。透過窗口向里看,發現里面除了明亮的燈光,并沒有一個人。
門衛處的門,對著一扇通向電梯和樓梯的門,馬嘵嘵一進大廳,就快步向電梯那邊走去。楚河邊向里面走,邊往門衛處掃了一眼。他發現門衛處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并不太大的顯示器,一看就是監控顯示屏。此時顯示屏里也是一女一男,女的一身休閑裝走在前邊,梳著馬尾辮兒,身材窈窕,脊背挺得筆直;跟在后面的男人則穿一件皺巴巴的雞屎色的夾克衫,不僅駝背,還顯得鬼鬼祟祟的,一邊走,一邊賊眉鼠眼地向后面望。
突然聽到大腦里嗡的一聲響,后面的那個男人就猛地站直了。回轉身的同時,眼睛也頓然瞪大……直到此時,楚河才意識到,顯示屏里面的兩個人,正是馬嘵嘵和楚河自己。
這個意外發現,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啪的一聲打在了楚河的臉上,一下子就把楚河打蒙了——那個猥瑣佝僂的男人真的是你楚河嗎?以前的楚河多么注重儀表!多么瀟灑俊逸!因為長相漂亮,以前的楚河不是經常被人夸贊嗎?可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你楚河再也聽不到那些贊揚聲了?
——難怪連兩小無猜的馬嘵嘵都要對你保持警惕!
楚河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棕色夾克上衣,這件衣服還是楚河回瑤城的前一天,在商場新買回來的呢!楚河暗暗拽了拽衣襟,發現上面根本就沒有褶皺,可為啥到了監控鏡頭里,它就變得皺皺巴巴的了?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個男子從走廊深處快步走了出來,前面的那個四十多歲年紀,面容黝黑,身材健碩;后面的那個二十四五歲,身體微瘦,但挺拔秀頎。兩個人都步履匆忙地向前走著,走到楚河身邊時,前邊的男子還目光犀利地掃了他一眼,但并未停下腳步。雖然兩人都身穿便衣,但在公安局里楚河卻能從氣質上推斷出這兩個男人都是警察,并且前邊的是領導,后面的是下屬。
就在兩個警察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之時,楚河又向監控顯示屏里瞟了一眼,他發現顯示屏里的自己雖然也挺直了脊背,但與疾步走過的兩個警察相比,還是存在明顯的差異。那兩個警察別說身姿和步伐了,連背影都像警察。可自己呢!盡管身高和他們不相上下,卻找不出一丁點兒警察的影子。
同樣的便衣,同樣的個頭,同樣的年紀,并且同樣是警察,可你為什么顯得這么差呢?到底差在哪里了?楚河又傻傻地杵在那里了。
精神長相!一個聲音突然劃過楚河的腦際。
楚河的腦海里又閃出了楊測在小視頻里的身影,如果用詞形容他的精神長相,應該用什么詞匯好呢?
楚河郁悶的心突然像開了一扇窗似的亮了,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也許楚河的笑聲過于怪異了吧,前面的那個領導突然回頭剜了楚河一眼,禮貌地問:“您找誰?”
楚河剛剛直起來的身子立馬就堆下了,吞吞吐吐地說:“我找……楊哥!”
跟在后面的那個警察立即止住了腳步,目光灼灼地盯著楚河看。楚河發現,與領導相比這個警察的眼神更像一把尖刀,不僅寒光四射,還鋒利無比。
馬嘵嘵已經按開了電梯的門,見楚河突然被兩個警察攔住了,馬嘵嘵便用手擋住了即將合上的電梯門,聲音凌厲地沖楚河喊道:“大河,快一點兒行不行?測哥辦公室在七樓呢!”
“你們進來登記了嗎?”后邊的那個警察快步地走了回來,臉色沉得都能滴下水來,他邊走邊向門衛室看了一眼,嘴里喊著,“老張!老張!”“馬上啊!等一會兒!”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走廊深處傳了過來,但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大河,你還磨蹭啥呢?”馬嘵嘵的聲調又拔高了三度,聲音里充滿了火藥味。
就像受到了挑釁似的,年輕警察的臉上迸發出一股激憤,目光凌厲地瞪了馬嘵嘵一眼,剛要張口訓斥,可話還沒等說出來呢,眼珠兒卻突然定住了,繼而整個身體也猛然凝固,成了一個驚愕的雕像。
他的這種驚愕來得實在太快了,當然消失得也快,還未等那驚愕完全釋放出來呢,一種驚喜就禮花一般綻開了:“您……不是馬老師嗎?實在抱歉!我剛才沒有看到您!我是冷天龍啊!您不記得我了嗎?”
馬嘵嘵聞聽此話,便不再發飆,雖然她目光茫然地瞟了他一眼,但怒氣卻依然在臉上掛著。
這個自稱冷天龍的警察,在笑的時候,白皙的瓜子臉不僅綻開了粉紅色的花兒,刀子似的眼神里也飄滿了透明的柔情——人這一張臉啊!
盡管巴掌那么大小,怎么如此風云變幻呢?變得甚至比風云還快!
見馬嘵嘵還站在那里發愣,冷天龍幾步走到馬嘵嘵身邊,熱情洋溢地說:“您對我真的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嗎?離上次您在大劇院演出這還沒到一個月呢!”冷天龍還想繼續說下去,一眼瞥見領導正充滿疑問地盯著自己呢,笑容才收斂了些,“您上次演奏的《殤》,實在太抓人心了!我回去后又在網上搜了一下!沒想到您在網上更出名!有那么多的粉絲。對了,我還在網上給您留言了呢!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網名也叫冷天龍。”他就那么一邊說著,一邊不自然地搓了搓手。
“那天到臺上給我送花的……就是您吧?謝謝您的花!”馬嘵嘵盡管嘴里道著謝,臉上盛氣凌人的神情卻絲毫未減。
“對!對!對!那天給您送花兒的,就是我!”見馬嘵嘵終于想起了自己,冷天龍顯得快樂極了。
站在那邊的領導,愈加不耐煩了,他長著一張四四方方的黑臉,兩道濃濃的劍眉,此時那兩道劍眉都快擰成一個黑疙瘩了:“天龍!你還啰唆啥呢?趕緊把老張喊回來,詳細問問他們倆咋回事,然后抓緊過來!”領導說罷轉身就走。
“莊隊!她是馬老師……就是……拉大提琴的那個馬嘵嘵老師!”冷天龍既不想冒犯馬嘵嘵,又怕沖撞了領導,一時間顯得兩頭為難,手足無措。
冷天龍的這句看似普通的話,突然觸到了那位領導的心。直到看清了馬嘵嘵的臉,那張繃得緊緊的四方臉,才眼見得松緩了:“您就是……馬嘵嘵老師?久聞大名!久聞大名!我叫莊重,很高興認識您!”領導說這番話時,盡管那張黑黑的四方臉并沒有露出一點兒笑容,但他卻大踏步地走回來了,走出了一派軍人的風姿。
“莊隊是我們刑偵支隊副支隊長!”冷天龍介紹著說。
見馬嘵嘵表情古怪地看著他們,莊重緊繃繃的四方臉突然令人意外地擠出了一絲笑容。不過他的笑容很勉強,就像掛在黑瓷碗上的霜花。“是這樣的,馬老師!因為壓了太多的案子,我們的民警全都在超負荷地加班工作。為緩解大家的心理壓力,我就讓冷天龍每天都給大家播放幾段舒緩的音樂,可天龍這小子偏偏只崇拜您一個人,總是反復播放您的大提琴曲。還別說,您的曲子真的非常好聽,不僅舒緩了神經,還讓我們感受到了音樂的無窮魅力。”莊重說罷,就爽朗地哈哈大笑了。
楚河驚異地看著這三個人,心里說:難怪馬嘵嘵總是那么囂張跋扈呢,原來她是被這些粉絲慣壞了!不僅網上的粉絲慣著她,連威嚴無比的刑偵支隊的副支隊長也這么崇拜她……這時,一個身穿警服卻沒有佩戴警銜的老人,從走廊那邊急匆匆地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很大的管鉗子。見了莊重他們,他遠遠地就笑著說:“衛生間的自來水管子有點漏水,趁這工夫沒事,我去修了修。”
楚河心里突然一動,因為這位老張的聲音像極了自己的爺爺。
“咋的啦?”老張這才眼神直直地看了一下楚河,仿佛這四個人當中,只有他是個壞人似的。
在老張那探照燈似的注視下,楚河再次低下頭去,一時之間手腳都變得多余了。馬嘵嘵立即解圍說:“他叫楚河,和你們刑警一中隊的中隊長楊測是同學。”也許楚河怯懦的神情提醒她什么了,馬嘵嘵又加了一句,“他現在是警校老師,剛被警校特招去的。”
莊重審視地看了看楚河,字斟句酌地說:“楚河這個名字……我倒是聽人說起過!你是不是千紫集團楚漢老總的……那個據說性格非常古怪的寶貝大孫子呀?我聽說你連你們家的萬貫家財都不稀罕,非要自立門戶?楚老總是我們公安局的老前輩!我們局里的人都非常尊重他!”聽了莊重的話,楚河的臉騰地紅了,從心里往外覺得給爺爺丟了面子,恨不得鉆進地縫里去。
“真不巧,楊測正在執行一項特殊的任務,恐怕今天……你們是白跑了!如果你們有什么急事,我可以代為轉達。”莊重抱歉地沖馬嘵嘵和楚河笑了笑。
冷天龍看了看手表,便用請示的眼神看著莊重,小聲說道:“現在離六點……還有四十分鐘的時間,也就是說,四十分鐘以后,楊隊就有時間了。”冷天龍也許太想和馬嘵嘵多待一會兒了,才冒冒失失地提出了這個建議。
莊重一眼就看透了冷天龍的心,只見他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一邊打開手機看了下時間:“離六點……就剩下四十分鐘了嗎?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說著說著,他的臉上便現出了一絲愁容。
見馬嘵嘵和楚河都在望著自己,莊重才勉強笑了笑說:“不是我故意讓你們白跑路,而是我們的工作實在特殊,常常身不由己。如果二位不著急,你們也可以等楊測一會兒,不管楊測能不能完成任務,到了六點,他都有時間了!”
見莊重如此說,冷天龍立即興奮起來,討好地看著馬嘵嘵說:“楊隊現在就在一樓審訊室呢。我們正好也要到那里去,你們不如和我們一起,到一樓的民警值班室等他!”
冷天龍的話還沒說完,莊重就瞪了他一眼,責備他說:“咋能讓美女音樂家去那種地方?你不如把他們領到楊測辦公室去,順便讓其他民警們也認識認識咱們的音樂家。”
“我們不如就去值班室等測哥吧!測哥那么忙,就別讓他跑來跑去的了!”楚河邊說邊沖著莊重和冷天龍搗蒜般地點頭。
聽了楚河的話,莊重猶豫了一下,又征求地看了馬嘵嘵一眼。見決定權全在馬嘵嘵這里呢,楚河立刻又把目光射向了馬嘵嘵。
馬嘵嘵便強忍著滿心的不情愿,無奈地說:“去值班室也行!只是不知道……我們這么貿然去,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莊重便笑了,無所謂地擺了擺手說:“那里就是一個值班室,又不是看守所,哪有那么多的禁忌?”說著就邁開軍人般的步履,先行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