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赫有些著急,剛才的本能反應過于激烈,以至于引起了張儀的懷疑。
不過幾秒鐘之后,魏赫決定作一個大膽的試探,他反問道:“竊聞張子師從鬼谷?”
張儀頷首。
這下又輪到魏赫震驚了,心道看來鬼谷也不全是傳聞。但他卻認定,即便張儀出身鬼谷,所謂的鬼谷子也沒有傳聞中的那么厲害。
魏赫問出鬼谷之后,張儀便也不再追問魏赫魏赫知曉自己。
魏赫又問道:“張子既是魏人,何不尋求仕魏?”在魏赫看來,所謂的周游列國,與孔、孟無異,不過是不得重用罷了。
老爺子不能重用張儀,他卻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聞此一問張儀臉上的憤慨一閃即逝,但卻沒有逃過魏赫的眼睛。
張儀冷笑道:“孔孟以儒學游說天下,衛鞅先魏后秦而法,吾輩策士亦明勢趨利,無分國家?!?
魏赫清楚,張儀定然是游說魏國而不遇,故而周游天下尋求機會。
魏赫問道:“張子既言勢,敢問何為勢,如何用勢?”
張儀有些詫異地望著魏赫,眼中有不可思議,魏赫卻是見怪不怪。
片刻之后,張儀不答反問:“公子赴秦為何?”
“為質!”魏赫也不隱瞞,而后又道:“吾聞天下智者皆言‘勢’。善用兵者,因勢利導;善為政者,審時度勢。然‘勢’者,無形無影,不可捉摸,猶如空中之風,水中之月。敢問長張子,何為‘勢’?又當如何用‘勢’?”
張儀沉吟片刻,捋了捋胡須笑道:“公子問得好。所謂‘勢’,并非匹夫之蠻力,亦非刀劍之鋒利。公子可知水乎?水本柔弱,無常形,然其自高山奔流而下,可穿石破巖,此乃地利之勢也。萬馬奔騰,塵土蔽日,一人擋之,粉身碎骨,此乃眾寡之勢也。君王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此乃權位之勢也。故而,勢者,非力也,乃所以驅力、倍力之無形之器也。力有窮盡之時,而勢無窮極之變。單憑勇力,不過一將之能;善用勢者,方可定國安邦。天下之大勢,如江河東流,順之則昌,逆之則亡?!?
魏赫聽得直點頭,感覺張儀說地很厲害的樣子,實則什么也抓不住。他又問:“然則,勢既如此重要,又當如何用之?”
朱倉進得亭來,見是張儀,面色微變。他看出公子赫正與張儀對論,便站在一旁不動聲色。
張儀盯著魏赫片刻,拱手道:“愿聞公子之言!”
張儀也不傻,為何平白要跟你區區一個不知名公子說這么多?
其實魏赫剛才說的話也讓張儀對他產生了一些興趣,張儀不答反問有考校之意。
這正中魏赫下懷。否則縱使張儀說得天花亂墜,又能有多少實在的東西?他今日若不能露上一手,將來張儀在楚國受挫,如何會再考慮魏國?
魏赫大手一揮,慨然道:“用勢之道,不出三法:審勢、造勢、乘勢。”
張儀聞言眼中精光一閃,“愿聞其詳!”
“其一,曰審勢。為將者,必察山川之險易;為政者,必觀鄰國之強弱,民心之向背。此如良醫診病,望聞問切,方知病根所在。三家分晉,各國圖強。文侯用李悝變法而魏先強,齊有鄒忌諷齊王納諫,故戰勝于朝廷;楚悼王用吳起變法,乃雄踞南方虎視中原;秦用法家衛鞅,十余載而成虎狼之勢。此為天下之大勢。審勢不明,如盲人夜行,動輒有禍。”
“其二,曰造勢。勢非恒定,可待其成,亦可人為造之。如何造勢?憑三寸不爛之舌也。以言語說其君,以利害動其心。若以‘利’誘之,以‘害’懼之,則可使諸侯離心離德,或親我,或互攻。彼之相疑,便是我之勢成。以言語為引,撥動諸侯心中之利害,使天下之勢為我所用,此所謂‘無中生有,憑空造勢’。”
“其三,曰乘勢。大勢既成,則如山巔之滾石,只需順勢一推,便有萬鈞之力。又如已張滿之弓弩,只需輕扣扳機,利箭自可穿楊。此時,無需再費口舌,無需再動甲兵,功業自成。善用勢者,其功成于廟堂之上,而非決勝于疆場之間?!?
魏赫說完,笑瞇瞇地望著張儀。而張儀目光似是鎖定了魏赫,直勾勾盯著他,放佛要把他看穿。
魏赫表面看似平靜,實則內心十分緊張,他不知道自己這番話能否打動張儀。
此刻的張儀內心更是波濤洶涌。不是因為魏赫表現地與以往大相徑庭,而僅僅因為魏赫方才所言與他所習縱橫之術別無二致。
魏國乃天下之中,秦國東出、楚國北上、齊圖河濟,魏國都是繞不過去的坎。對于魏國來說,這是地緣上避無可避的劣勢,任何一個有志于擴張的諸侯,在其版圖擴張的過程中都不可避免地與魏國發生沖突,這便決定了魏國極難獨善其身。
這也是他決定離開魏國周游天下的一個重要原因。他認為魏國一定會在秦、齊、楚三強的侵蝕下衰落下去。
然而今日聞魏赫所言,他意識到或許有讓魏國變被動為主動的轉機!
這個轉機...張儀盯著眼前這個年輕的魏國公子,心中不由疑惑道:“眼前這個年輕人能否扭轉局勢?”
很快,張儀否定了這個可能。秦、齊、楚已經成勢,如今的局勢已經遠魏文侯甚至是武侯時所能比的了。
至于當今魏王...張儀心中對于魏王充滿了不屑。雖然秦、齊日強,但魏王聽信衛鞅之言,草率稱王,讓魏國孤立于諸侯,單這一點就與他所秉持的縱橫之道背道而馳。
他希望自己能夠得遇像楚悼王與吳起,當今秦公與衛鞅這樣能夠對自己完全信任、全力支持的君王,而非魏王這種只看眼前、只圖虛名之主。
想到這里,張儀微微一笑說道:“公子質秦,若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秦王,秦魏相合,天下諸侯將寢食難安!”
魏赫暗暗鄙視張儀,他這是給自己設下陷阱。
“張子如此審勢,恐天下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