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穩定番部
- 大明河州衛指揮使明威將軍朱隆
- 遙行遠錚
- 2235字
- 2025-05-13 16:08:07
洪武八年(1375年)孟春,河州衛城南的大草灘上,積雪尚未化盡,三百頂白色氈帳已圍成半圓。朱隆騎著青驄馬馳入帳群,隨行的除了李安等親衛,還有十幾個挑著木箱的漢家匠人——箱中裝著綢緞、農具,以及一尊三尺高的鎏金銅佛。
帳中傳來法號聲,吐蕃苯教巫師正在作法,牦牛骨在火塘上噼啪作響。朱隆摘下頭盔,任由辮發垂落——這是他特意為拜見吐蕃諸酋而留的“蕃式”發式。主帳中央,七十二歲的老酋長旺嘉丹增盤坐虎皮上,額間三道朱砂紋比去年更深,像三道干涸的血痕。
“漢人的官,帶著佛像來見苯教的帳。”旺嘉丹增的話里裹著酥油茶的腥咸,“是想讓我們拋棄山神,改信你們的釋迦?”
朱隆跪地行了吐蕃禮節,雙手捧起銅佛:“這尊佛是從長安大慈恩寺請來的,當年玄奘法師曾在此講經。”他指著佛座上的八吉祥紋,“佛與苯教,皆求眾生平安。我大明皇帝說了,只要誠心向善,不管信什么神,都是子民。”他解開木箱,取出一柄精鐵打造的鏵犁,“這是贈給老酋長的春耕禮,用它翻地,青稞能多收三成。”
旺嘉丹增的手指劃過鏵犁的刃口,忽然冷笑:“去年乃兒不花的人來說,漢人要占我們的草場,把我們的神山刻上漢字。”他身后的年輕騎士按刀向前,皮靴碾碎了帳中鋪的青稞——那是祈福用的“吉祥糧”。
朱隆卻不慌,從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圖:“這是河州衛新劃的牧地,用紅線標著‘蕃人草場’,藍線是漢人的屯田。”他指著地圖上的“松鳴巖”,那里用藏文刻著“漢番不得越界”的界碑,“若有漢民敢占草場,我割他的舌頭;若有蕃人毀了屯田,你們砍我的頭。”
老酋長的目光在地圖上停留許久,忽然指向銅佛:“你把佛留在帳里,我讓三個兒子跟你去河州城。”他拍了拍身邊少年的肩膀,“讓他們學漢人的字,也學你們的刀。”
這是朱隆推行的“質子互派”之策:蕃酋送子弟入衛城學習,衛所亦派漢人子弟到牧區學吐蕃語、騎射。當日午后,當旺嘉丹增的長子背著弓箭踏入河州衛學宮時,迎接他的除了夫子,還有十幾個穿著交領襕衫的漢家少年——他們腰間都掛著吐蕃式的火鐮荷包。
真正的挑戰來自夏日的“轉山節”。當朱隆帶著嵬名阿旺等親明酋長登上積石山時,卻見山隘處聚集著上千吐蕃牧民,為首的喇嘛舉著寫滿梵文的經幡,幡角上繡著元廷的雙龍紋。
“漢人占了我們的神泉!”喇嘛的法號聲蓋過山風,“看,他們在泉眼旁修了石渠,要引走圣水!”牧民們頓時鼓噪,石塊雨點般砸向正在修渠的漢人工匠。
朱隆策馬沖上石崖,抽出令箭插在泉眼旁:“此泉分兩股,一股入漢人的屯田,一股仍流向蕃人的牧場!”他指向石渠上雕刻的藏式蓮花紋,“渠邊的瑪尼堆,是我讓漢人工匠照著吐蕃的樣子堆的。”他忽然翻身下馬,對著泉眼跪拜三次,額頭觸地時,鬢角的白發沾上了草屑,“我朱隆在這神泉前立誓:若漢人多占一滴水,就讓我斷子絕孫!”
牧民們的騷動漸漸平息。嵬名阿旺趁機高舉金牌信符:“大汗的金牌在此,乃兒不花的余黨想斷了我們的茶馬路!”他指著喇嘛藏在袈裟下的狼頭荷包,“他去年還收過蒙古人的牛羊!”
朱隆起身時,手中多了串佛珠——那是他從南京帶來的“永樂款”,顆顆刻著六字真言:“這位喇嘛,不如隨我去應天見見大明的帝師?”他說的“帝師”,正是剛受封的吐蕃高僧喃加巴藏卜,“皇上說了,只要誠心護佑百姓,不管是苯教、佛教,都封官賜印。”
轉山節過后,河州衛正式設立“僧綱司”,任命吐蕃高僧為都綱,賜紅袈裟、銀印。朱隆特意將僧綱司設在漢番市集中央,讓喇嘛們每日為漢藏百姓祈福。當第一個漢藏通婚的婚禮在衛城舉行時,僧綱司的喇嘛與漢地的和尚同時為新人誦經,經聲混著吐蕃的銅欽號,在河州上空飄了三天三夜。
深秋的某日,朱隆收到來自南京的密信:乃兒不花準備聯合西番諸部,趁冬雪封山前突襲河州。他望著窗外正在晾曬的吐蕃氆氌和漢家蜀錦,忽然心生一計——傳令各蕃部,今年茶馬司收購戰馬的價格提高三成,但必須用乃兒不花余黨的人頭來換。
消息傳開后,不到半月,先后有七個蒙古騎士的首級被送到積石關,其中竟有乃兒不花的親侄兒。嵬名阿旺拎著人頭來見朱隆時,馬靴上還沾著塞北的黃沙:“漢人說‘以夷制夷’,原來就是讓我們吐蕃人去砍蒙古人的頭?”
朱隆替他斟了杯酥油茶:“不,是讓想過好日子的人,去砍那些不想讓別人過好日子的人的頭。”他指著墻上的河州地圖,新修的二十四關如明珠串在邊墻上,每個關隘都有漢番士兵共同駐守,“等明年春天,我要在衛城辦‘漢番科舉’,不管是漢人還是吐蕃人,考過《孝經》和騎射,都能當百戶。”
嵬名阿旺忽然笑了,他的金牙在火光下一閃:“你這個漢人,比我們吐蕃的老贊普還會算計。”他放下人頭,從懷里掏出張羊皮,上面畫著個戴著儒冠的吐蕃少年——正是他送到衛學的兒子,“我兒子說,漢人的《論語》里有句話,叫‘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你修的,就是這個‘文德’吧?”
朱隆望向窗外,衛城的燈火與蕃帳的篝火在夜色中交相輝映,像撒在黑絲絨上的金砂。他忽然想起在應天初見朱元璋時,皇帝說的“華夷一家”四個字——此刻在河州,這四個字正化作青稞酒、漢家茶,化作學堂里的讀書聲、馬市上的討價聲,慢慢融進這片高原的血脈里。
是夜,朱隆在衙署的羊皮紙上記下:“治邊之道,威以服其力,德以柔其心,利以通其情。三者缺一,難成金湯。”墨跡未干,李安匆匆來報,說旺嘉丹增的長子在學宮與人斗毆,原因是有漢生笑他的藏袍“像披著牦牛毛”。
朱隆卻笑了:“明日讓他們去草場賽馬,輸的人要穿勝者的衣服上課。”他吹滅燭火,任由月光漫過案頭的《吐蕃圖經》和《大明律》——有些矛盾,終究要在馬背上、在酒杯中,在日復一日的共處中,慢慢磨成契合的榫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