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是從遙遠而漆黑的深淵中緩慢上浮,帶著一陣陣令人作嘔的眩暈。
江渡感覺到身體陷在柔軟的地方,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帶著藥水味的空氣。她慢慢睜開眼睛,頭頂是白色的天花板,側頭看到校醫阿姨坐在床邊,手里拿著一個體溫計。
“醒了?低燒,體溫不算高,可能是中暑或者累著了。”校醫阿姨的聲音公式化,帶著一絲看慣了小病號的平淡。她抽走體溫計看了看,在本子上記錄,沒有多余的關心,仿佛暈倒只是學生生涯中偶爾發生的、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江渡感覺腦袋還是有些昏沉,但比之前在走廊上好多了。她撐著床坐起來,身體依然感到乏力,像是被抽空了力氣。她想起自己在醫務室門口暈倒的事情,臉上不禁有些發燙。那種完全失去控制的感覺讓她感到難堪和害怕。
“阿姨,我可以回家了嗎?”她小聲問,只想盡快離開這里。
“嗯,沒什么大問題。回去多休息,多喝水。”校醫阿姨起身,語氣沒有挽留的意思,“跟老師說一聲,今天的體育課就別上了。”
江渡低著頭應了一聲,慢吞吞地穿上鞋。走出醫務室,陽光依然刺眼,外面的世界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激烈的狂歡,而她只是一個中途退場的觀眾。
回到教室拿書包時,王京京一臉擔心地跑過來,圍著她問東問西,責怪她不該自己一個人去醫務室。江渡都輕描淡寫地糊弄過去,只說自己是低血糖,喝了點糖水就好了。她不想讓王京京知道自己暈倒的事,更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今天的眩暈和虛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
回家的路上,自行車騎得有些吃力,雙腿像不是自己的,踩踏板的動作滯澀而沉重。
夏天的風吹在臉上,卻帶不走心頭的悶壓。那個在走廊上遇見的魏清越,他看到她時那瞬間停頓的目光,像電影慢鏡頭一樣在她腦海里閃回。他看到了她最脆弱的樣子,這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復雜的羞恥和不安。她寧愿他像第一次那樣,露出絲毫不領情的眼神,也好過那種帶著審視或同情的目光。
回到家時,外公外婆正在廚房里忙碌著晚飯。飯菜的香味從里面飄出來,帶著家特有的溫暖氣息。
“渡渡回來了!”外婆聽到聲音,立刻從廚房探出頭來,看到江渡站在門口,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眉頭蹙起。
“怎么這個點才回來?臉色怎么這么難看?”外婆快步走出來,緊張地拉住江渡的手。她的手冰涼,和外婆溫暖干燥的掌心形成鮮明對比。
“沒什么,今天體育課有點累,去醫務室休息了一下。”江渡重復著在學校里對王京京說的那套說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帶著一絲她自己都無法察覺的疲憊。她心里很清楚,這點謊話根本瞞不過外公外婆。
果然,外婆立刻開始連珠炮似的發問:“體育課怎么會這么累?是不是沒聽外婆的話,硬撐著了?醫務室怎么說的?有沒有量體溫?是不是發燒了?”她的手不停地摸著江渡的額頭、臉頰,試圖感知她身體的異常。外公也從廚房走出來,站在旁邊,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江渡感到無處遁形,這種被過度關心的感覺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也加重了她內心的愧疚感。她知道外公外婆是愛她,是關心她,但有時候,這份沉重的愛也讓她覺得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捆綁著,無法自由呼吸,無法將自己真實的狀態暴露出來。
“沒發燒,阿姨說就是有點累著了,休息一下就好了。”江渡低著頭,小聲解釋,“老師讓我回家休息,下次的體育課就不用上了。”
外婆聽到沒發燒,稍微松了一口氣,但臉色依然不太好。她拉著江渡到沙發上坐下:“你看你,就知道逞強。從小身子骨就弱,一點點事兒都容易累著。高中課程多,更要注意休息。晚飯好了,吃了趕緊去睡一覺。”
“就是,別硬撐。”外公也在旁邊附和,端了一杯溫水給她,“以后體育課跟老師說一聲,在旁邊活動活動就行了,別跑別跳的。”
江渡乖巧地點頭,內心卻翻涌著復雜的情緒。他們越是這樣小心翼翼,她心里的不安就越重。她知道,他們對她的體弱習以為常,也接受了她是個需要被特殊照顧的“病號”的事實。可是,今天這種突如其來的、讓她暈倒的虛弱感,以及那種內里發空的恐懼,讓她隱隱覺得,也許她所面臨的,比“體弱”或“容易累著”要嚴重得多。
吃晚飯的時候,江渡努力表現得正常,夾菜,吃飯,對外公外婆的關心也一一回應。但飯菜吃到嘴里卻味同嚼蠟,腦子里全是白天發生的事情,以及身體那種揮之不去的疲憊感。她時不時感到一陣惡心,強忍著沒有表現出來。
晚飯后,江渡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里拉著窗簾,光線柔和。她感到身上黏膩膩的,想換一身衣服。她來到衣柜前,拉開柜門,拿出一套寬松的棉質睡衣。
脫下校服外套,然后是里面的T恤。就在她拉起T恤下擺,準備從頭上脫下來時,目光無意中瞥見了自己裸露出的胳膊。
她愣住了。
手肘上方的小臂內側,有一個小小的淤青。顏色呈暗紫,邊界模糊,只有指甲蓋大小。她停下動作,用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沒有感到明顯的疼痛,只是稍微有點木木的感覺。
她皺了皺眉,努力回想自己什么時候磕到了這里。今天騎車回家?還是在學校被人碰到了?可是她不記得自己有摔倒或撞到過胳膊。
她繼續脫衣服,T恤褪下,露出肩膀和鎖骨。就在鎖骨下方不遠的地方,又有一個小小的、形狀不規則的淤青,顏色更淺一些,泛著淡淡的青黃色。這里更不可能是碰到的地方了,她平時穿衣服,這個位置幾乎不會露出來,更不可能被磕碰。
江渡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竄上來,瞬間席卷全身。她的手指有些顫抖,摸向自己的雙腿。大腿外側,小腿迎面骨的地方,零零星星地,又出現了幾個大小不一的淤青,有的呈暗紫色,有的已經開始轉為青黃色。這些地方,她同樣沒有印象磕碰到。
一種巨大的、冰冷的恐懼感像無形的手,緊緊抓住了她的心臟。她站在衣柜前,身上只穿著內衣,蒼白的皮膚上點綴著這些觸目驚心的淤青,看起來那么突兀,那么不正常。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那張清秀的臉因為恐懼而變得更加蒼白,眼睛里充滿了驚慌和不知所措。
她不是第一次身上出現淤青。小時候,她就比別的孩子更容易出現淤青,外公外婆總說是她不小心磕碰到了,或者說她皮膚薄,稍微碰一下就會這樣。她也一直以為是這樣。可是,今晚這些淤青出現得無聲無息,沒有任何疼痛感,而且位置也很奇怪,完全不是平時容易磕碰到的地方。
她想起白天突如其來的眩暈和虛弱感,想起自己從小到大斷斷續續的小毛病,那些總是反復的感冒發燒,那些讓她比同齡人更疲憊的時刻。一個冰冷的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腦海——會不會,會不會這些都和她的身體里隱藏著什么“不一樣”的東西有關?
這個念頭讓她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胃里翻江倒海。她扶住衣柜門,彎下腰,試圖平復內心的恐慌。她大口喘氣,胸腔里悶悶的,仿佛空氣都被抽走了。
她知道,這些淤青不正常。她知道,今天的暈倒不正常。她知道,自己從小到大似乎一直都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她體弱,她容易累,她仿佛總是生活在一個透明的、需要小心翼翼的罩子里。
她看著鏡子里自己肩膀上那個淺淺的淤青,內心掙扎著。要不要告訴外公外婆?他們那么擔心她,如果看到這些,一定會更緊張,更害怕。可是,她自己也感到害怕,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害怕。這些淤青,像是在向她發出某種不祥的信號,一個她聽不懂,卻能感受到危險的信號。
最終,害怕擔憂外公外婆的心情還是占了上風。她不想打破這個家的平靜,不想看到他們因為她而更加憔悴。她想再觀察觀察,也許過兩天這些淤青就自己消失了,也許只是她多慮了。她習慣了將自己的不適和擔憂隱藏起來,習慣了獨自面對那些讓成年人也感到棘手的問題,雖然她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
她迅速換上了睡衣,將身上的淤青都仔細地遮蓋起來。睡衣寬松舒適,將那些暗紫和青黃的印記都隱藏在柔軟的布料下。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平靜的皮膚下,隱藏著這樣令人不安的秘密。
坐在客廳,陪外公外婆看了會兒電視。電視里播放著熱鬧的綜藝節目,發出陣陣笑聲。外公外婆時不時問她學校的事情,問她有沒有交到新朋友。江渡努力做出開心的樣子,回答他們的問題,偶爾也跟著電視里的笑聲應景地笑一下。但她的思緒卻無法集中,目光總是無意識地飄向自己的胳膊或腿,即使隔著衣服,她仿佛也能感覺到那些淤青的存在,像是在無聲地嘲笑她試圖營造的平靜。
身體的疲憊感再次襲來,比午后更甚。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她靠在沙發上,感覺自己隨時都能睡著。
“困了?去睡吧。”外婆發現了她的狀態,柔聲說。
“嗯。”江渡站起身,感覺雙腿發軟,身體輕飄飄的。她對外公外婆說了晚安,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間。
躺在床上,熟悉的黑暗并沒有帶來預期的安寧。她翻來覆去,腦子里全是那些觸目驚心的淤青,以及白天魏清越那雙帶著審視的眼睛。他看到了她脆弱的樣子,或許,他也看到了她身上隱藏的某些異常?這個念頭讓她感到一陣冷汗。
她將身體蜷縮起來,雙手環抱住自己。窗外傳來夏日夜晚模糊的聲響,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淤青帶來的不安和恐懼。它們是皮下的秘密,也是她內心深處最深的擔憂。它們像幽靈一樣纏繞著她,預示著,她的人生,也許從一開始,就帶著某種與生俱來的、無法逃避的陰影。而這個陰影,正在慢慢地,向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