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星期,生活開始顯露出它更具規(guī)律和挑戰(zhàn)的一面。
課程表像一張網(wǎng),將所有學生籠罩其中。
周五下午是體育課,對于江渡來說,這門課總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她體能不好,從小就被醫(yī)生建議避免劇烈運動。外公外婆也千叮萬囑,讓她一定跟體育老師說明情況,不要逞強。
體育課在學校的大操場上。正值九月初,暑氣仍未完全消散,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懸在頭頂,將操場的塑膠跑道烤得散發(fā)出一種刺鼻的氣味。同學們換上了寬大的運動服,充滿了活力。男生們在籃球場上拍打著籃球,發(fā)出“砰砰”的聲響,女生成群結(jié)隊地在跑道上慢跑或壓腿,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江渡站在隊伍里,聽著體育老師講解熱身動作。她感到一陣陣的眩暈,不是那種天旋地轉(zhuǎn),而是一種內(nèi)里發(fā)空的、輕微的搖晃感。
腦袋像蒙著一層薄紗,嗡嗡作響。胸口有些發(fā)悶,連呼吸都覺得費力。
她知道,這是低燒的前兆。她的身體對溫度變化和疲勞格外敏感,稍微超過負荷,就會發(fā)出這樣的警報。
她偷偷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并沒有明顯的燙意,但掌心卻黏膩膩的,帶著一絲不正常的濕熱。
她的臉色一定很不好看,盡管她努力控制著表情,想讓自己看起來和大家一樣正常。
她感到自己的腿有些發(fā)軟,仿佛隨時都會跪下去。周圍熱鬧的聲浪像潮水一樣拍打著她,讓她感到更加疲憊和孤立。
王京京站在她旁邊,正興致勃勃地和另一個女生討論待會兒要跑幾圈。她注意到江渡的安靜,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她。
“渡渡,你怎么啦?看著沒精打采的?”王京京轉(zhuǎn)過頭,看到了江渡蒼白的臉色,笑容收斂了些許,“是不是不舒服?”
江渡勉強笑了笑,搖搖頭,聲音很輕:“沒事,可能昨晚沒睡好,有點累。”她不想讓王京京擔心,也不想被老師注意到,然后被特殊對待。她討厭那種被當做“病號”的感覺,仿佛自己是一個異類。
“累啊?那待會兒少跑兩圈,”王京京也沒多想,只當她是平時體弱的老毛病犯了,“實在不行就去旁邊坐著歇著,別硬撐。”她雖然大大咧咧,但在關心朋友上還是很細心的。
體育老師開始讓大家沿著跑道慢跑熱身。江渡深吸一口氣,試圖跟上隊伍。每一步都感到沉重,雙腿像灌了鉛一樣,胸腔里的悶痛感加劇。耳邊的風聲和同學們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讓她覺得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她知道自己撐不下去了。再這樣下去,她可能會直接摔倒在跑道上。
她停了下來,靠在跑道邊的欄桿上,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汗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塑膠跑道上,瞬間消失。她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胃里一陣翻騰。
“江渡?怎么了?”體育老師注意到了她,快步走了過來,帶著詢問的目光。
江渡直起身,強忍著眩暈,努力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老師,我有點不舒服,想去醫(yī)務室休息一下。”她的聲音很小,帶著一絲顫抖。
體育老師看了看她蒼白的臉色,點了點頭:“行,去吧。找個同學陪你一起。”
江渡立刻搖頭:“不用了老師,我自己可以。”她不想麻煩別人,尤其是不想讓王京京錯過體育課。
“那慢點,”老師囑咐了一句,又回去帶隊伍了。
王京京看到這邊的情況,趕緊跑過來:“渡渡,怎么啦?真去醫(yī)務室啊?我陪你去!”
“沒事沒事,你好好上課,”江渡拉住她,搖了搖頭,“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一會兒就回來。”她堅持讓王京京回去,看著王京京一步三回頭地回到隊伍中,江渡才松了一口氣。
她不是不想讓王京京陪,只是她內(nèi)心深處,總是不愿意讓朋友看到她如此虛弱、如此不堪的一面。
她害怕自己的“體弱”會成為別人的負擔,害怕自己的“生病”會傳染給別人悲傷的情緒。
她習慣了將自己的不適和痛苦小心翼翼地藏起來,獨自消化。
她沿著操場邊的小路,慢吞吞地走向教學樓方向。教學樓在操場的另一側(cè),這段路平時走起來很輕松,此刻卻像一段漫長的旅途。陽光依然刺眼,空氣依然悶熱。她每走一步,都感到身體在發(fā)出抗議。腦袋昏沉,耳鳴不斷,每隔幾步就需要停下來,靠在旁邊的樹干或墻壁上喘息。
她的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服,試圖緩解胸口的悶痛。她感到一陣陣的惡心,胃里空空的,仿佛隨時會吐出來。
臉頰冰涼,卻又滲出冷汗。
她知道,她可能不是簡單的累或低燒,這種感覺比以前更糟。內(nèi)心深處,一個熟悉的、冰冷的恐懼感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繞上來——會不會又是什么嚴重的問題?外公外婆那種擔憂的眼神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
她低著頭走路,盡量不去看周圍充滿活力的景象,那些奔跑跳躍的身影像是在嘲笑她的虛弱。
她覺得自己像一個透明人,行走在另一個世界里,那個世界充滿了病痛和不安,與眼前這個鮮活明亮的世界格格不入。
就在她走到教學樓側(cè)邊,準備拐向醫(yī)務室所在的走廊時,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個身影。
魏清越。
他正獨自一人坐在教學樓一樓的臺階上,背靠著冰涼的墻壁,手里拿著一本書,正在安靜地閱讀。他沒有穿體育課的運動服,似乎是請假了,或者干脆就沒有上體育課。
陽光透過樹蔭,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看起來和平時一樣,沉默、疏離,仿佛周圍的一切都無法打擾到他。
額角的紗布依然明顯。
江渡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他。她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身體因為突如其來的相遇而僵住。
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得飛快,一部分是身體不適造成的紊亂,一部分則是因為他。
魏清越似乎察覺到了有人靠近,或者只是因為光影的變化,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從書本上移開,看向了江渡。
他看到了她。
在九月的陽光下,江渡的臉色是那樣蒼白,甚至帶著一絲近乎透明的青灰色。
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干燥而緊繃。她的眼睛因為疲憊和不適而顯得有些失焦,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種無法掩飾的痛苦和脆弱。
她弓著腰,肩膀微微向下垮著,雙手緊緊抓著衣服,整個身體都散發(fā)出一種極度的虛弱感,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
她不再是那天在小巷子里勇敢大喊的少女,也不是在派出所試圖遞紙巾的小女孩,更不是教室里安靜觀察的同學。
此刻的她,只是一個被病痛困擾的、脆弱的十五歲少女。
魏清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停頓了片刻。他沒有像上次那樣迅速移開視線,也沒有露出“絲毫不領情”的表情。
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極淡的波瀾,是驚訝,是某種他極力壓抑的情緒,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關心。
那雙深邃的眼睛,此刻不再漠然,而是帶著一種無法解讀的審視,或者說,是帶著一種,在江渡最脆弱的時刻,對她的“看見”。
他看到了她蒼白的臉,看到了她微顫的身體,看到了她眼神里深藏的無助。
這些細節(jié),像利箭一樣穿透了他習慣性豎起的壁壘,觸及到他內(nèi)心深處某個柔軟的地方。
他仿佛在江渡身上,看到了某種與自己相似的、無法向外人展示的傷痕,只是他的傷在心里,她的傷在身體。
他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或者想站起來。
江渡感到臉頰一陣燥熱,不是因為羞怯,而是因為虛弱和他的目光帶來的壓力。
她不想讓他看到她這么狼狽的樣子,尤其是在他面前。她強撐著身體,努力站直了一些,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試圖表示“我沒事”的笑容。
“我……我有點不舒服,去醫(yī)務室……”她用極低的聲音解釋,仿佛這樣就能讓自己的虛弱變得不那么明顯。
魏清越?jīng)]有說話,只是看著她。他的眼神很安靜,卻讓江渡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她無法判斷他在想什么,他是否理解,或者只是覺得她很麻煩。那種不確定讓她更加不安。
她不想在他面前停留更久,于是低下了頭,避開他的目光,扶著墻,一步一步艱難地朝著走廊深處走去,那是通往醫(yī)務室的方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身體輕飄飄的,腦袋沉甸甸的。她能感覺到魏清越的目光依然落在她的背上,直到她拐過彎,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里。
走廊里很安靜,只有她急促的呼吸聲和輕微的腳步聲。消毒水的氣味越來越濃,那是醫(yī)務室獨有的味道,帶著一種冰冷而疏離的氣息。江渡感到渾身無力,靠在醫(yī)務室緊閉的門邊,抬手敲了敲門。
門很快被拉開,校醫(yī)阿姨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表情出現(xiàn)在門口。江渡站在那里,蒼白著臉,感覺自己像一片即將融化的雪花。
校醫(yī)阿姨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習以為常的審視——高中學校,總有那么幾個體弱多病的學生,時不時就要往醫(yī)務室跑。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校醫(yī)阿姨的聲音公式化地響起。
江渡張了張嘴,聲音沙啞而微弱:“阿姨,我有點頭暈,發(fā)燒……”
她的話還沒說完,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意識在墜落,最后一個閃過的畫面,是魏清越那雙深邃的、帶著一絲波瀾的眼睛。
然后,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在她倒下的一瞬間,或者說,在她感覺到自己即將倒下的那一刻,在教學樓的另一側(cè),魏清越依然坐在臺階上。
他手里拿著書,但目光卻凝固在江渡消失的那個拐角處。他腦海里反復回放著她剛才的樣子——那種蒼白的臉,無力的身體,眼神里的無助,以及她努力掩飾的、卻無法完全遮蓋的脆弱。
他站了起來。
他沒有立刻走過去,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穿過走廊,仿佛還能看到那個纖細的身影。他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安,那種不安與他自己內(nèi)心的陰影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沉重的共鳴。
她那么弱,那么容易受傷。
像那個夏天在巷子里一樣,她總是會在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xiàn),而當她自己需要被看見時,卻又總是試圖將自己隱藏起來。
她的脆弱,不像他那樣帶著刺,而是一種向內(nèi)收斂的、令人心疼的柔軟。
魏清越皺起了眉,他的目光深邃而復雜。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如此在意這個只見過兩次面的女生,為什么她的虛弱會讓他感到如此強烈的觸動。
或許是因為她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曾遞出過善意。或許是因為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映出了他自己不愿承認的孤獨。
或者,只是因為,他看出了她隱藏在禮貌和安靜下的,那種深刻的,與他相似的,被世界遺棄的,絕望。
他在原地站了幾秒,然后,仿佛做出了某個決定,將手中的書合上。
書本合攏的聲音在安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晰。
而江渡,已經(jīng)倒在了醫(yī)務室的門口。
她并不知道,在她最虛弱的時刻,那個她默默關注的少年,第一次將她的脆弱,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那個夏天,他和她的命運,在血跡和眩暈中,在派出所和醫(yī)院的氣息里,再一次,產(chǎn)生了無法忽視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