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十里,官道旁的驛站早已被清空。
薛渭讓鐘期帶著大隊人馬在此駐扎。
一百具玄甲弩的機括與連接齒輪被悉數拆下,分門別類,用油布包好,藏進了驛站后山一處極為隱蔽的山洞里。
“主公,你真要一個人進去?”
石燕海看著薛渭只帶了自己,臉上寫滿了擔憂。
“那可是氐秦的王宮。”
薛渭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倒是輕松。
“放心,苻健跟苻菁不一樣。”
“他雖是氐胡,卻是從小文武兼備,深謀遠慮的梟雄。”
“苻菁已經替我美言了幾句,我又沒挖他家祖墳,更不姓石,沒那躁郁癥的遺傳,出不了事。”
石燕海聽得一愣一愣的,那些詞他大多聽不懂,卻又覺得很有道理,竟無話可說。
最終,他還是執拗地跟在了薛渭身后,一同進了那座巍峨的長安城。
秦王宮內,氣氛肅殺。
薛渭被引至一處大殿,見到了那個已經稱王的氐人首領,苻健。
苻健并未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而是穿著一身尋常的錦袍,站在殿中,正負手端詳著墻上一幅巨大的關中堪輿圖。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薛渭身上,沒有苻菁那種撲面而來的煞氣,卻更像一座深不見底的寒潭。
“你在襄國助冉閔破城,已是大功一件。”
苻健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后來又受封司州刺史,兩千石的高官,前途無量。”
“為何還要回河東?”
薛渭心中一凜,還是將那套說辭搬了出來。
“家有老父老母,年事已高,為人子者……”
苻健似笑非笑地打斷了他。
“你薛家族長薛陶,早就上表說過了。”
“你雙親早亡。”
“奉養雙親的話,就少拿來誆騙孤了。”
空氣瞬間凝固。
薛渭的后背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臉上卻并未露出絲毫慌亂。
他緩緩低下頭,聲音里帶上了一絲真實的沙啞與哽咽。
“他們活在我心中。”
這一刻,他想到的不再是這個時代的便宜父母,而是那個再也回不去的故鄉,那兩張在記憶里已經開始模糊的臉。
一股巨大的心酸與愧疚涌上心頭。
那不是偽裝,而是積壓了太久的真實情感的宣泄。
淚水,竟真的從他眼角滑落。
苻健看著他那副悲痛欲絕的模樣,不似作偽,眼中的審視與懷疑竟也慢慢化開,流露出一絲動容。
他走上前,輕輕拍了拍薛渭的肩膀,嘆了口氣。
“是孤失言了。”
他遞過一方手帕,等薛渭情緒稍稍平復,才又開口問道。
“襄城之戰,孤只知大概。”
“你,細細說來聽聽。”
薛渭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考驗。
他定了定神,心想玄甲弩這種東西,遲早會暴露,瞞是瞞不住的。
與其藏著掖著惹人猜忌,不如主動說出來,還能占據先機。
于是,他便從頭到尾,將襄國城下如何設計,如何用玄甲弩鑿穿羯胡大陣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著苻健的表情。
當聽到“玄甲弩”三個字時,苻健的瞳孔明顯收縮了一下。
“此弩,是你所造?”
“不敢居功。”
薛渭謙卑地答道。
“此物關鍵部件乃是后趙尚方令解飛的杰作,晚輩曾在鄴城有幸與解家人相熟,得了他的一些指點。”
“只可惜那冉閔心胸狹隘,解飛只制作了幾百副要件后,就因直言犯諫,被下到獄中,無人能見他一面。”
他這話半真半假,既抬高了玄甲弩的價值,又給自己留下了足夠的后手。
“解飛……”
苻健沉吟著這個名字。
“孤在鄴城時,也聽過他的名頭,手段高明,巧奪天工,可惜多是些玩樂之物。”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著薛渭。
“你說的玄甲弩,可有成品?”
“就在城外驛站。”
苻健眼中精光一閃,立刻傳令下去。
不過一個時辰,一百具巨大的玄甲弩便被抬進了宮中,在寬闊的庭院里組裝起來。
那猙獰的輪廓,那閃著寒光的機括,那巨大的弩身,無不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殺氣。
苻健走上前,用手撫摸著冰冷的鋼鐵,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力量。
“好大的家伙。”
“夠硬,也夠強。”
他感慨著,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渴望。
“來人,試射一發,讓孤看看它的威力!”
“天王,不可。”
薛渭上前一步,躬身道。
“此弩最重要的幾個核心零件,還在冉閔手中,并未帶出。”
“如今,它還射不出去。”
苻健臉上的興奮微微一滯,隨即了然地點了點頭。
他明白,若非如此,薛渭又怎能將這等國之重器,安然無恙地帶到長安。
“可否仿制?”
“難。”
薛渭搖了搖頭。
“除非,能請到解公親自指導。”
苻健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著什么。
良久,他才開口。
“這些玄甲弩,就留在宮中吧。”
“你,是想留在長安,還是回河東?”
“晚輩……思念雙親成疾,想回河東。”
薛渭再次躬身。
苻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
“好!”
“你來歸我大秦,又獻上此等利器,是大功一件。”
“你的河東郡公爵位不變。”
“另封你為聞喜縣令,廣武將軍!”
薛渭心中狂喜。
司州刺史聽著威風,卻是虛銜,哪有這聞喜縣令來得實在!
那可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
“多謝天王!”
他謝恩退出大殿時,正看見一群穿著考工署與尚方署官服的匠人,被匆匆引入了庭院,圍著那些玄甲弩,開始低聲議論,比比劃劃。
薛渭心中冷笑。
玄甲弩的機巧關節,以這個時代的工藝水平,花些時日總能琢磨出來。
可想要達到自己手中那種精度與威力,沒有現代的材料學和加工技術,終究是癡人說夢。
他不再多想,帶著石燕海走出宮門,心情一片大好。
長安城中,雖有戰亂痕跡,卻已恢復了相當的秩序與繁榮,比起尸骸遍地的鄴城,簡直是兩個世界。
他甚至有一瞬間,想過要不就在這長安定居算了。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長安再好,終究是氐胡的天下,哪有在自己的聞喜,來得自由快活。
……
秦王宮內。
苻健指著那一百具猙獰的戰爭機器,對身邊一位須發皆白,身著粗布朝服的老臣說道。
“魚老,有此利器,蕩平天下,指日可待啊。”
被稱作魚老的,正是太尉魚遵。
他看了一眼那些玄甲弩,神色卻很平靜。
“天王,當今之事,重在人,而非器。”
“器物再利,用者不當,亦如石刀剖魚,事倍功半。”
“天王既看重此弩,又何不將那薛三郎留在身邊?”
苻健輕笑一聲,目光重新投向墻上的堪輿圖,落在了河東那片區域。
“河東薛氏,名義上歸順我大秦,實則聽調不聽宣,如一方諸侯。”
“那鹽池之利,河東之險,孤豈能容它一直脫于掌控之外?”
魚遵何等人物,立刻明白了苻健的用意。
“天王是想……讓那薛三郎,去攪一攪這河東的水?”
“不錯。”
苻健的聲音里,透出一絲冰冷的算計。
“他出身二房,卻年紀輕輕,功高爵顯,薛家長房豈能容他?”
“觀其人,看似馴服,眼底卻藏著桀驁。他絕不會甘心屈居人下。”
“這薛家三房合一也沒幾年,一旦斗起來,分家也是遲早的事。”
“分家則力散,屆時孤再以雷霆之勢介入,將整個河東,真正納入我大秦版圖,豈不名正言順?”
苻健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你順便,跟那裴家的人聯系一下。”
“看看他們,能為我大秦做點什么。”
……
長安街頭。
“阿嚏!”
薛渭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
眼看已走出好長一段路,他正準備上馬,身旁的石燕海卻忽然朝旁邊一條小巷指了指。
“主公,那邊好像是個奴市。”
“要不要去看看?挑幾個手腳麻利,模樣周正的回去伺候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