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渭帶著石燕海,一腳踏入了這條被稱作奴市的巷子。
巷弄兩邊,廢棄的院墻下,站滿了人。
汗臭味彌漫過來,讓人都得掩鼻摒息。
男男女女,手腕上都系著粗糙的麻繩,腳踝上還綁著裹了粗布的石塊,充當著沉重的腳鐐。
他們像牲口一樣,沉默地等待著被挑選。
有些人的脖子后掛著木板,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墨跡寫著年紀,出身,還有擅長的活計與價格。
更多的人沒有木板,只是在脖頸后的衣領上,用染料畫著簡單的標記。
一個圓圈,代表漢人。
一個三角,是匈奴。
一個方塊,是羌胡。
一個勾,是羯胡。
一個叉,是鮮卑。
還有畫著十字的雜胡,與畫著三道橫杠的氐胡。
幾個腰佩環首刀的少年軍官,正百無聊賴地靠在墻邊,眼神不時掃過這些“貨物”。
薛渭上前搭話,其中一個軍官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說這奴市是官府默許的,買賣成交,還得交稅。
稅率不高,成交額的四厘,他們就是在這里等著收稅的。
薛渭的目光掃過那些奴隸,有的已經瘦到脫相,眼窩深陷,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有的卻又筋骨強壯,眼神里還帶著未被磨滅的悍氣。
那軍官見他好奇,便笑著解釋起來。
“有的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從各處跑到長安,最后只能賣了自己換口飯吃?!?
“有的,是前線抓回來的俘虜,不愿入伍的,就成了各部大人的戰利品?!?
“那些俘虜在軍中吃得好,身子骨自然硬朗?!?
薛渭點了點頭,目光又落到一群婦孺身上。
她們大多面黃肌瘦,眼神空洞,像一群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這些,多是破城后被擄來的,也有路上撿的,不值錢?!?
軍官的語氣,像是在說一堆沒人要的破爛。
薛渭指著一個體態尚可,樣貌也算中等的氐胡婦人,她脖子后的木牌上,寫著三千錢。
這個價格,差不多只夠換十幾斗米。
而她旁邊,一個二十出頭的羌胡壯男,脖子后的牌子上,卻赫然寫著六萬錢。
“這價錢,為何差了這么多?”
那軍官像是聽到了什么怪事,詫異地看了薛渭一眼。
“郎君這話問得奇怪?!?
“那婦人能干多少活計?”
“你再看那羌人,滿手的老繭,脖子后面全是曬出來的印子,一看就是個種地的好手?!?
“他一年種出來的糧食,就頂那婦人好幾年了吧?”
薛渭心中恍然。
這里不是人市,而是最赤裸的勞動力市場。
他,還有這些買家,都是最冷酷的HR,最精明的資本家。
他掃視一圈,發現畫著圓圈的漢人奴隸,比其他所有胡人加起來還要多。
“這里專賣漢人?”
那軍官又笑了,似乎覺得薛渭的問題很天真。
“那倒不是?!?
“只是天下間,漢人本就最多,不管是打仗還是逃難,自然也就數漢人最多?!?
“把天下諸蕃全加起來,恐怕也比不上一半漢人吧?!?
薛渭看著這少年軍官,見他談吐間頗有見識,不似尋常武夫,正想多聊幾句,結交一番。
遠處忽然有人騎馬奔來,高聲喊道。
“阿法,還守著呢?法會要開始了,趕緊的!”
那少年軍官立刻應了一聲,扭頭對薛渭歉意地笑了笑,然后朝著來人招了招手。
“阿萇,我馬上就來!”
薛渭看著那一前一后離去的兩個身影,都是一般英姿颯爽的年紀,像極了自己從前學校里的那些學生。
這氐胡貴胄,漢化得倒是徹底。
也不知是哪家的子弟。
他正想著,身后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驚呼與喝罵。
“你挑就挑,胡亂摸什么!”
一個尖利的聲音叫嚷著。
“此女是我路上撿的,好不容易養了半個多月,才養得這般肥白,你竟敢伸手!”
“手拿開!軍爺!護軍大人!”
薛渭循聲望去。
一個肥碩如豬的胡人,正伸出臟手,在一個少女胸前捏了一把。
那少女瞧著比韋香兒也大不了幾歲,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生著一副鮮卑女子特有的白皙膚色,在昏暗的巷子里,白得有些晃眼。
她被嚇得臉色發白,身體不住地顫抖,可那雙眼睛里,卻閃著一抹不屈的兇光。
若非手腳都被束縛,她恐怕早就撲上去咬人了。
那個摸她的肥碩軍官,還在嘿嘿地笑,根本不把一旁叫嚷的賣家放在眼里。
聞聲趕來的護軍帶著幾個士卒,只是瞥了一眼,便像沒看見一樣,站到了一旁。
那肥碩軍官見無人管束,膽子更大了,賤笑著又要伸手。
那鮮卑少女猛地一扭頭,竟張嘴狠狠朝那人伸來的虎口咬了下去。
她咬得又快又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嗷!”
那軍官吃痛慘叫,反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扇在少女臉上。
清脆的響聲在巷子里回蕩。
少女的嘴角立刻滲出了血絲,半邊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了起來。
那軍官卻還不解氣,一手掐住少女的臉頰,另一只手就又朝她胸前探去。
一旁的賣家,這次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了。
薛渭輕輕地咳了一聲。
站在他身旁的石燕海,眼中早已怒火中燒。
他一步上前,不等任何人反應,一腳便將那肥碩的胡人軍官踹翻在地。
那軍官在地上滾了兩圈,還沒爬起來,旁邊的護軍眼睛便是一瞇,朝手下使了個眼色。
幾個軍士立刻圍了上來,將薛渭與石燕海堵在中間。
“擾亂奴市,跟我們去京府走一趟吧。”
那肥碩軍官也從地上跳了起來,滿嘴污言穢語,張牙舞爪地就要撲上來。
石燕海猿臂一伸,便輕松將他擒住,手中那柄鋒利的割肉刀,已然抵在了他的脖頸后面。
那賣家嚇得魂飛魄散,拉著那眼神里透著異芒的鮮卑少女,還有自己其他的十幾個“貨物”,轉身就想開溜。
薛渭的聲音,卻淡淡地響了起來。
“你不是要賣嗎?”
“不賣了?”
“你要是走了,我想買,還要四處尋你,豈不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