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的歡呼聲,像一盆滾油,潑進了這片寂靜的營地。
那些剛剛被薛渭從陰暗角落里召集出來的營奴和民夫,只是麻木地抬了抬頭,眼中并未泛起多少波瀾。
對他們而言,城破了,無非是換一批人在城里燒殺搶掠。
那潑天的富貴,那失控的狂歡,都與他們這些泥地里的蛆蟲無關。
城門被撞開,不代表廝殺的終結。
恰恰相反,那意味著更血腥、更漫長的巷戰,才剛剛開始。
一個叫鐘期的壯漢走到薛渭身邊,他胳膊上的烙痕在火光下扭曲,像一條蜈蚣。
“將軍,城中羯胡殘軍若是拼死抵抗,少則三日,多則半月,大軍才能徹底肅清全城。”
他的聲音很沉,帶著一種在底層摸爬滾打出的精明。
薛渭點了點頭。
三日,甚至半月。
到那時,冉閔要么醒了,要么死了。
無論哪種結果,他薛渭都會被牢牢釘死在這架失控的戰車上。
鐘期看著薛渭深邃的眼睛,試探著問道。
“將軍……我們這是要去哪?”
他看得分明,這支隊伍在奔出十余里后,就停了下來,絲毫沒有追擊姚襄的意思。
而派出去的斥候剛剛帶回消息,姚襄擊敗了悅綰,正帶著那上萬婦孺,向上白方向去了。
上白,羌人姚氏的另一處巢穴,距離襄國不過百余里。
薛渭的目光掃過眼前這兩千雙眼睛。
“姚襄帶著人走了大半天,我們現在去追,能在他進上白前截住他嗎?”
人群中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隨即歸于沉寂。
大部分人都搖著頭。
不可能。
姚襄帶的都是騎兵,就算有婦孺拖累,也早就跑遠了。
鐘期張了張嘴,剛想說未必。
上萬婦孺,就是上萬張嘴,上萬個累贅,怎么可能跑得快。
可他一接觸到薛渭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便把話又咽了回去。
薛渭又問。
“就算追上了,姚襄手下還有上萬騎兵,我們……打得過嗎?”
這次,所有人都毫不猶豫地搖頭。
打不過。
他們這兩千人,不過是些被抽干了血的營奴,三百匹馬,連像樣的兵器都沒有。
雖然都是高力禁士出身,可身子骨還未恢復,談何作戰。
鐘期又張了張嘴。
他想說,未必打不過。
只要驅趕那些羯胡婦孺沖擊姚襄的軍陣,造成混亂,他們未必沒有機會。
可薛渭的眼神再次掃了過來,像一把冰冷的刀子。
鐘期又一次閉上了嘴。
“你們,還想做營奴嗎?”
薛渭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死一樣的寂靜。
“不想!”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壓抑的火焰瞬間被點燃。
“不想!”
“死也不想!”
連鐘期也跟著吼了起來,脖子上青筋暴起。
薛渭緩緩開口。
“那就跟我去河東。”
“我會想辦法,還你們一個干凈的身份。”
人群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鐘期反應最快,他猛地單膝跪地,聲嘶力竭地高喊。
“主公!”
身后兩千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主公!”
就在此時,前方的夜色中,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與凄厲的哭喊。
數不清的人影正朝著他們這邊沒命地奔逃。
幾乎全是婦人與孩子,她們抱著、拖著自己的骨肉,臉上只剩下純粹的恐懼。
石燕海立刻帶著一隊人迎了上去,將她們攔住。
很快,他便帶回了消息。
姚襄在偷襲悅綰得手后,根本沒走遠,就在前方不遠處扎營休整。
誰也沒想到,那看似狼狽逃竄的悅綰,竟殺了個回馬槍。
近千鮮卑騎兵,如一把鋒利的尖刀,狠狠捅進了姚襄毫無防備的營地。
姚襄本人險些被殺,只帶著幾個親衛,單騎向上白逃了。
而他麾下的羌胡騎兵,在混亂中自相踐踏,又被鮮卑人沖殺了一陣,早已潰散。
那些被裹挾的羯胡婦孺,成了兩軍交戰最無辜的犧牲品。
被馬蹄踩死,被亂刀砍死,死傷至少三四千人。
剩下的,便如沒頭蒼蠅般,向著各個方面四散奔逃。
眼前這兩三千人,正是其中一部分。
當她們看清薛渭這邊打著的魏軍旗號時,一個個嚇得臉色慘白,篩糠般抖個不停。
全場死寂,連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哇——”
一個嬰兒的哭聲猛地響起,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那年輕的母親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死死捂住孩子的嘴。
嬰兒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發紫,眼看就要沒氣了。
薛渭的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聽見了。
“不用緊張。”
他騎在馬上,目光緩緩從一張張驚惶無措的臉上掃過。
“看看我身后的軍士,也有不少深目高鼻之人。”
“你們雖是羯胡官員的妻小,但其中想必也有雜胡,有漢民。”
“我薛渭,不是瘋子。”
“信我,就跟我走。”
人群中一陣騷動。
一個聲音顫抖著問。
“去……去哪里?”
薛渭循聲望去,見那問話的女子雖衣衫凌亂,卻難掩其絕色容顏。
“你是誰?”
“鄭櫻桃之侄,鄭青萍。”
女人低聲回答,將懷中那個尚不足一歲的孩子抱得更緊了些。
薛渭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
“去河東。”
這兩個字,讓剛剛升起一絲希望的人群,再次陷入了絕望的沉默。
河東,早已是氐人苻健的地盤。
去那里,與送死何異?
有人壯著膽子說。
“河東已屬氐人,怎會安全?”
“或許……或許趙王還能反敗為勝……”
薛渭的耐心正在一點點消失。
“城破了。”
“為報冉閔重傷之仇,魏軍入城,城中胡人,恐無一幸免。”
他的聲音冷了下來。
“悅綰的騎兵隨時可能追來。”
“要走的,現在就過來。”
“要留的,就待在原地。”
沒人動。
沒人敢相信這個陌生的魏軍將領。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鄭青萍突然動了。
她看了一眼薛渭身后那些相貌各異,卻同樣沉默的營奴,眼中閃過一絲決斷。
她抱著孩子,第一個走到了薛渭的馬前。
“我跟你走。”
有了第一個,便有了第二個,第三個。
最終,稀稀拉拉地走過來了三百多人。
剩下的人,依舊留在原地,用懷疑與恐懼的眼神看著他們。
薛渭不再等待。
他不想跟悅綰那支精銳的鮮卑騎兵碰上。
他撥轉馬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隊伍。
“走。”
“去邯鄲,等阿史那金。”
這支由營奴、婦孺組成的奇怪隊伍,掉頭向北,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幾乎是同一時刻。
襄國城,魏軍中軍大帳。
一股濃重的藥味中,冉閔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神依舊渾濁,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戰事……如何?”
守在一旁的劉群連忙上前,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陛下,城……破了!”
冉閔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干裂的嘴唇微微開合,只吐出了一個字。
“殺。”
說完,他便緩緩閉上了眼睛,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