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況的順利，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劉群站在臨時搭建的望樓上，看著魏軍的旗幟在越來越多的城墻段上豎起，那張總是深沉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意外。
他對身邊的周成說道。
“姚襄是羌人，悅綰是鮮卑，劉顯是匈奴。”
“一群被重利請來的豺狼，又怎會為一頭將死的猛虎拼命。”
周成聞言，臉上露出恍然之色，對這位行臺都督的遠見愈發欽佩。
薛渭將玄甲弩的指揮權交到了董閏手上。
董閏那張精于計算的臉上，此刻漲得通紅，興奮得像個剛得到新玩具的孩子，連連保證絕不會放跑一個羯狗。
薛渭的目光越過他，掃了一眼望樓上指點江山的劉群，又看了看不遠處摩拳擦掌，只等入城號角的張溫。
昨天還力主撤兵的人，今天倒成了運籌帷幄的智者。
又想到劉群父親，心中浮起虎父犬子四字。
他轉身，默默向輜重營走去。
營地后方，數百具尸體被堆積在一起，正是先前跟著支屠作亂的那批人。
尸體被處理得干干凈凈，此刻正被拖到新挖的深坑邊，準備澆上火油，一把火燒成灰燼。
濃烈的血腥味混雜著泥土的氣息，鉆入鼻腔。
薛渭找到了正在檢查獨輪車的阿史那金。
“東西，運走。”
阿史那金沉默地點了點頭。
“那些民夫拿了錢，都愿意效力，只是董閏那里……”
“他現在眼里只有城頭的戰功，顧不上這些箱子。”
薛渭的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他知道，襄國撐不過三日。
城破之后，按照慣例，便是長達七日的抄掠。
那將是一場失控的狂歡，血腥的盛宴。
城中雜胡甚多，一場大索全城下來，誰還會記得他這五百具從未真正登場的玄甲弩。
當初冉閔要的是一千具。
可薛渭從始至終，只在陣前架設了五百具。
另外五百具，早就被拆散了裝在不起眼的箱子里，靜靜躺在獨輪車上，等待著一個無人關注的時刻。
就在此時，一名守在北門的潰兵連滾帶爬地跑到了劉群面前，聲音嘶啞。
“報——姚襄與悅綰，帶著大批胡人婦孺，從北門跑了！”
帳前眾將一陣騷動。
劉群思索片刻，卻擺了擺手。
“無妨，不必分兵去追。”
“拿下襄國，斬了石祇，才是根本。”
他撫著胡須，補充了一句。
“圍三闕一，亂其軍心，本就是兵法常道。”
眾將領聞言，雖覺得放跑了那些婦孺有些可惜，但一想到即將到手的潑天富貴，便也無人再提異議。
他們的心思，早已飛進了那座垂死掙扎的羯胡都城。
夜幕降臨。
魏軍點起無數火把，將城下照得如同白晝，發起了最后的總攻。
喊殺聲震天動地。
張溫與王泰親自下到第一線督戰，崔通、周成更是將指揮所設在了城墻腳下。
機括的呻吟聲變得越來越嘶啞，不停有玄甲弩因過度使用而崩弦損毀，還能發射的，已不足三百具。
薛渭悄然離開喧囂的前線，來到中軍大帳。
他掀開帳簾，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
冉閔依舊躺在榻上，雙目緊閉，若不是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幾乎與死人無異。
帳內只有一名御醫在低頭忙碌。
薛渭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這是最好的時機。
也是最后的機會。
再不走，等這位大帝醒來，或是等這場戰爭結束，他就將永遠被綁死在這輛瘋狂的戰車上，直到粉身碎骨。
這狗屎一樣的亂世，他一天也不想再待了。
薛渭轉身，大步走向劉群所在的指揮大帳。
“都督，不能讓姚襄和悅綰就這么跑了。”
他開門見山，聲音里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殺氣。
劉群正盯著沙盤，聞言眉頭一皺。
“城破在即，分兵乃是大忌。”
“他們帶著上萬婦孺，行動遲緩，已是驚弓之鳥。”
薛渭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如鐵。
“只需一支輕騎追上去，虛張聲勢，便能將他們沖散，抓回大半。”
“那些都是羯胡的家眷，手上哪個沒沾過漢人的血？放走一個，都是天大的罪過！”
劉群被他眼中那股陌生的狠厲驚了一下，但細想之下，又覺得他說得極有道理。
“可我軍騎兵不多，都在正面攻城。”
“我只能給你三百匹馬。”
薛渭毫不猶豫地回答。
“馬，夠了。”
“人，我自帶。”
劉群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輜重營里的營奴。”
薛渭平靜地吐出這幾個字。
劉群的臉色瞬間變了。
“那些營奴多是雜胡，你用他們……就不怕被反噬？”
薛渭的嘴角一歪，顯得滿不在乎。
“以胡攻胡，有何不可？想那支屠之事，讓其與姚襄悅綰所統胡人相互攻殺，任其消耗，不也是好事一樁？”
劉群定定地看了他許久，像是要將他看穿。
最后，他緩緩點了點頭。
“好一個薛司州。”
“去吧。”
薛渭領了符節，立刻找到了石燕海。
“把我們的人，都叫出來。”
片刻之后，從輜重營各個陰暗的角落里，陸陸續續走出了一個個沉默的身影。
一個，十個，一百個……
最終，站在薛渭面前的，竟有超過兩千人。
一名臉上帶著刀疤的壯漢走了出來，對著薛渭單膝跪下。
“將軍，我等本是太子石宣帳下的高力禁衛。”
他的聲音低沉，充滿了刻骨的仇恨。
石虎殺死石宣，將他們這些東宮衛士萬人謫戍涼州，后來梁犢起義失敗，他們便被罰為營奴，受盡折磨。
他們恨透了石家。
這支隊伍里，不止有羯人，還有漢人、鮮卑、匈奴、羌、氐。
因為他們營奴的身份，在當初那場席卷北方的殺胡令中，反而被遺忘了。
薛渭看著眼前這兩千雙燃燒著復仇火焰的眼睛，心中再無一絲猶豫。
他將三百匹戰馬分給了其中最精銳的騎士。
剩下的一千七百人，則為步卒。
他又對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阿史那金下令。
“帶上那千名民夫，還有車，即刻出發。”
“去邯鄲，等我。”
阿史那金帶著那支推著獨輪車的特殊隊伍，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薛渭翻身上馬，看著眼前這支由復仇者組成的軍隊，正要下令出發。
“轟——”
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猛地從襄國城的方向傳來，聲浪滾滾，仿佛要將整片夜空掀翻。
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