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弩的攢射戛然而止。

城頭上，剛剛被壓制得抬不起頭的羯胡守軍，終于得到了喘息之機。

雙方的士卒在狹窄的城墻上撞在一起，瞬間化作一團血肉模糊的絞肉機。

魏軍的先登死士，眼中只有瘋狂的殺意。

守城的趙軍，身后就是妻兒老小，退無可退。

刀劈開頭顱。

矛捅穿胸膛。

斷裂的肢體與滾燙的內臟混雜在一起，將腳下的青磚染得濕滑泥濘。

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石祇站在遠處的高樓上，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看著自己的人像麥子一樣被收割，又看著魏軍的后續部隊源源不斷地順著云梯爬上來，心在滴血。

他扭頭，對身旁的劉顯嘶吼。

“帶你的人上去！堵住缺口！”

一陣沉悶的撞擊聲從南面傳來，如同死神的鼓點，一聲聲敲在劉顯心上。

那是魏軍的沖車在撞擊城墻。

劉顯面色發白，聽著那仿佛能撼動整座襄國城的聲音，雙腿竟有些發軟。

他不敢過去。

他不敢靠近那片隨時可能被魏軍殺穿的城墻。

“陛下，末將……末將需在此處鎮守，以防不測。”

他隨手指了指身邊的一名司馬。

“你，帶兩千步卒，去增援城頭。”

戰事陷入了可怕的膠著。

這是一場最原始的血肉消磨。

攻城的魏軍雖然悍不畏死，但畢竟立足未穩，后續兵力要靠云梯緩慢輸送。

而守城的趙軍，卻能從城內不斷調集部隊，用人命去填補缺口。

一個魏軍倒下，需要另一個魏軍爬上十幾米高的云梯才能補上。

一個趙軍倒下，他身后的同伴立刻就能踏著他的尸體頂上。

石祇眼看局勢僵持不下，反而對己方越來越不利，他猛地轉身，面向身后那些臉色同樣難看的羯胡將領。

“都看著！”

他的聲音嘶啞而尖利，充滿了絕望的煽動力。

“冉閔狗賊光在鄴城，就殺了我同族超過十萬！”

“整個趙國境內，更是尸骨如山！”

“若是城破，你們的母親，你們的妻子，你們的女兒姐妹，都會落入那群漢狗手中，受盡你們想象不到的凌辱！”

“而你們，你們的兒子，你們的兄弟，所有男丁，一個不剩，全都會被他們像宰豬一樣殺掉！”

這番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每個羯胡人的心上。

姚襄沉默地聽著，他擦了擦濺到臉上的血點，開口說道。

“今日看來，冉閔也攻不下襄國。”

“不如，先將城中的女眷轉移出去。”

“我觀北面圍城的魏軍兵力不強，我與悅綰將軍合力，應當能沖破他們的包圍圈。”

石祇心中一動，卻又升起一絲疑慮。

悅綰？

那個鮮卑人早就帶著他的騎兵屯于城外，名為援軍，實則隔岸觀火，誰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他不想讓婦孺先走。

那是動搖軍心的行為。

“陛下，留著她們也無用。”

一旁的石琨卻勸道，他那肥碩的臉上滿是汗水。

“不如讓婦人老幼先行離開，就算……就算城真的破了，也能為我族留下一線血脈，一些種子。”

石祇還在猶豫。

就在此時。

“咻——”

一陣密集的箭雨突然從外城另一側的天空劃過，緊接著，那邊城墻上傳來一片凄厲的慘叫。

又一面城墻被登上了。

石祇心頭劇震，難道今日襄國真的要被攻破？

他不再遲疑，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好！”

“姚襄，你立刻去辦！”

“將城中所有羯人……胡人的家眷，全部帶走！”

這話一出，人群中幾名漢官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其中一人壯著膽子出列勸道。

“陛下，萬萬不可啊，此舉……”

石祇猛地抽出腰間的刀，眼神兇狠得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

“那冉閔也是漢人，他殺的是胡人！”

“城要是真破了，他怎會殺你們？”

“他若真要殺，不如我先殺了你們！”

話音未落，刀光一閃。

那名說話的漢官喉嚨里發出一聲咯咯的怪響，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前噴出的鮮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周圍的漢官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姚襄領命，立刻帶著本部羌胡步騎，還有石祇派出的使者，在城中奔走。

他們將所有羯人官員的家眷，從一座座府邸中叫出，集中在皇城外的廣場上。

哭喊聲，驚叫聲，咒罵聲混成一片。

直到夜幕降臨，快到黃昏時分，才總算集結完畢。

一共一萬三千多人，大多是婦孺。

姚襄帶著這支龐大的隊伍，從北門悄然離開。

城外，悅綰早已得到消息，派人前來匯合。

兩支隊伍合兵一處，正要加速離開。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猛地從南面傳來，連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南門的城墻，塌了。

姚襄與悅綰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駭。

他們不敢停留，拼命催促著隊伍，一路向北狂奔。

殺散了幾股前來追擊的魏軍游騎，奔出十余里后，危機暫時解除。

姚襄勒住馬，看著身邊這支龐大而混亂的隊伍。

“悅綰將軍，我欲帶他們前往上白，那里是我姚家的根基所在。”

悅綰聞言，那張白凈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姚將軍說笑了，這些人，自然是要帶回薊城，交由燕王發落。”

兩人心里都清楚。

這些人，哪里是什么累贅。

這是奇貨可居。

有了他們，就等于捏住了天下所有殘存羯胡勢力的命脈。

姚襄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冰冷起來。

他突然舉起右手。

毫無征兆。

他身后的羌胡騎兵瞬間發動，如一群餓狼，撲向了毫無防備的鮮卑人。

悅綰神色一變，他怎么也想不到，姚襄竟敢在這種時候對他動手。

倉促之間，鮮卑騎兵根本來不及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刀光劍影中，慘叫聲此起彼伏。

悅綰被親衛死死護住，狼狽不堪地殺出重圍，只帶著不到千騎，頭也不回地向東北方逃去。

姚襄看著悅綰遠去的背影，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他撥轉馬頭，看向那群驚魂未定的羯胡家眷，目光最終落在了通往上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