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教授的沙龍在一棟老式洋房里舉辦，院子里種滿了藍花楹，紫色的花瓣隨風飄落，鋪了一地。藍心悠跟在程陽身后，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衣角。她今天特意穿了條淡藍色的連衣裙，化了精致的妝，甚至還噴了點香水——程陽去年送她的那瓶，標簽上寫著“致永遠的青梅“。

“放松點。“程陽回頭對她微笑，自然地牽起她的手，“里面都是些有趣的人，沒你想的那么嚴肅。“

他的手溫暖干燥，指腹有長期握筆留下的薄繭。藍心悠深吸一口氣，跟著他走進客廳。屋內已經聚集了十幾個人，三三兩兩地交談著，空氣中彌漫著咖啡和柑橘的香氣。

“程陽！“陳教授遠遠地招呼他們，“過來，我給你介紹幾個人。“

接下來的半小時里，藍心悠被介紹給各種頭銜的人物：建筑雜志主編、知名策展人、新銳藝術家...她努力記住每個人的名字和面孔，微笑、點頭、握手，感覺自己像個笨拙的闖入者。

“這位是藍心悠，我提過的那個文案天才。“陳教授向一位銀發女士介紹她，“她的文字有空間感，能讓人'看見'建筑背后的故事。“

藍心悠的臉燒了起來。“陳教授過獎了，我只是...“

“別害羞，小姑娘。“銀發女士——某藝術基金會主席——和藹地說，“陳老頭從不會夸大其詞。他上次這么夸人，還是十年前對這個小伙子。“她指了指程陽。

程陽笑著搖搖頭，手輕輕搭在藍心悠背上，無聲的支持。“心悠正在為教授的展覽準備方案，她的創意真的很獨特。“

“哦？說來聽聽。“一位戴圓框眼鏡的男子湊過來。

藍心悠咽了口唾沫，感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識地看向程陽，他微微點頭，眼里滿是鼓勵。

“我...我想用'建筑與記憶'作為主題。“她開始有些結巴，但越說越流暢，“每個建筑都承載著使用者的記憶片段，就像一本立體的日記。我的方案是通過文字和聲音，喚醒人們對空間的記憶共鳴...“

令她驚訝的是，大家真的在認真聽，還不時點頭或提問。程陽站在她身側，每當她卡殼時就適時補充一兩句，像默契的雙人舞。

“太有意思了！“銀發女士贊嘆，“我最近在策劃一個城市記憶項目，或許你可以參與？“

藍心悠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程陽替她回答：“她當然有興趣。心悠的聯系方式我稍后發給您。“

沙龍進行到一半，一位身著米色套裝的中年女士走進來。程陽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程陽，好久不見。“女士優雅地走過來，目光在藍心悠身上短暫停留，“這位是？“

“林阿姨。“程陽的聲音有些緊繃，“這是我朋友藍心悠。心悠，這是林雅琴女士，森之居的股東之一。“

藍心悠禮貌地伸出手，卻感到一絲莫名的寒意。林女士的握手短暫而克制，指甲修剪得完美無缺。

“藍小姐是做什么的？“林女士問，語氣溫和卻帶著審視。

“廣告文案。“藍心悠回答，“目前正與陳教授合作一個跨界項目。“

“哦？“林女士挑眉，“業余愛好？“

藍心悠感到一陣刺痛，程陽立刻插話：“心悠是業內頂尖的文案，她的作品多次獲獎。陳教授主動邀請她合作的。“

林女士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程陽，你父親下周回國，希望你能回家吃飯。“她意味深長地看了藍心悠一眼，“他很關心你的...交友情況。“

氣氛瞬間凝固。程陽的下頜線繃緊了。“我會自己跟父親聯系。“

林女士優雅地轉身離去，留下一陣淡淡的香水味。藍心悠感到胸口發悶，像是被人無聲地評判了一番。

“別在意。“程陽低聲說，“她是我父親的老朋友，總是過分關心。“

藍心悠勉強笑了笑，但林女士的眼神像根刺，扎在她心里。“她是不是...不喜歡我？“

程陽嘆了口氣，帶她走到陽臺上。五月的風帶著花香拂過臉頰，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

“我父親一直希望我娶他老友的女兒，林妍——記得同學聚會那個林妍嗎？她姑姑就是林雅琴。“程陽望著遠處的樹影，“但這是我的生活，我有權選擇與誰共度。“

藍心悠的心跳漏了一拍。程陽這是在暗示什么嗎？她不敢問，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心悠，“程陽突然轉向她，表情異常認真，“無論別人怎么想，你的才華是真實的。陳教授欣賞你，我也...“他頓了頓，“我也為你驕傲。“

陽光透過樹葉間隙，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藍心悠突然想起十四歲那年，她在全校朗誦比賽中忘詞，站在臺上不知所措。是程陽第一個站起來鼓掌，大喊“藍心悠加油！“，讓她找回了勇氣。

那時的他和現在的他重疊在一起，眼神同樣堅定，嘴角帶著同樣鼓勵的微笑。時間改變了很多，但有些東西似乎從未改變。

回程的地鐵上，程陽接到一個電話，臉色越來越凝重。“我馬上回公司。“掛斷后他對藍心悠說，“項目出了點問題。“

“嚴重嗎？“

“甲方臨時要求大改設計，下周一就要。“程陽揉了揉太陽穴，“我得加班了。“

藍心悠擔憂地看著他眼下的青黑。“你最近睡得太少了。“

“沒辦法，職業要求。“程陽勉強笑了笑，“別擔心，我習慣了。“

他們在藍心悠公寓樓下分別，程陽匆匆攔了輛出租車離去。藍心悠站在路邊，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胸口涌起一陣莫名的不安。

接下來的三天，程陽音訊全無。藍心悠給他發了十幾條消息，只得到簡短的回復：“在趕工，別擔心。“她嘗試去他公司找他，卻被前臺告知程總監正在閉關趕項目，不見任何人。

周五晚上，藍心悠正在修改陳教授項目的方案，手機突然響起。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號碼。

“喂？“

“是藍心悠小姐嗎？“一個陌生的男聲，“我是程陽的同事張明。程陽...他在公司暈倒了，現在在市中心醫院。“

藍心悠的心跳驟然停止。“我馬上到！“

她抓起外套就往外沖，連電梯都等不及，直接跑下八層樓梯。夜風刺骨，她卻感覺不到冷，腦海里全是程陽蒼白的臉色和眼下的青黑。

市中心醫院急診部燈火通明。藍心悠氣喘吁吁地跑到護士站，報出程陽的名字。

“405病房。“護士頭也不抬地說，“家屬？“

“我是他...女朋友。“這個稱呼脫口而出，藍心悠自己都嚇了一跳。

病房里，程陽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臉色蒼白如紙，手背上插著輸液管。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子站在床邊，看到藍心悠進來，明顯松了口氣。

“藍小姐？我是張明。“他壓低聲音，“醫生說是過度勞累導致的輕度心肌炎，需要靜養兩周。“

藍心悠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程陽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細小的陰影，呼吸輕淺但規律。她從未見過他如此脆弱的樣子，胸口一陣刺痛。

“他這周幾乎沒合眼。“張明繼續道，“昨天我們發現他在洗手間吐了，勸他回家休息，他硬是撐到今天下午...“

“謝謝你通知我。“藍心悠輕聲說，“我來照顧他。“

張明點點頭，留下聯系方式后離開了。病房里安靜下來，只有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藍心悠輕輕握住程陽的手，他的手指冰涼，指節處還有墨水痕跡，顯然暈倒前還在畫圖。

“你這個傻瓜...“她小聲責備，眼眶發熱。

護士進來換藥，告訴她探視時間已過，但藍心悠堅持留下。“我是他家屬。“她再次使用了這個身份，護士看了她一眼，沒再堅持。

夜深了，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陸續睡去。藍心悠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輕輕撫過程陽的額頭，將他散落的劉海撥到一邊。他的額頭上有道淺淺的疤痕——十歲那年爬樹摔下來留下的。她記得當時自己哭得比他還厲害，而程陽卻反過來安慰她：“沒事的，小傷，我是男子漢！“

回憶與現實重疊，藍心悠的眼淚終于落下來，滴在程陽的手背上。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但沒醒來。

凌晨三點，藍心悠輕手輕腳地從程陽的外套口袋里找出錢包，準備去繳費處補辦手續。打開錢包的瞬間，她的呼吸停滯了——透明夾層里放著一張泛黃的照片，正是他們十二歲那年在小學校門口的合影。照片上的她扎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辮子，摟著程陽的肩膀，兩人笑得沒心沒肺。

照片邊緣已經磨損，顯然經常被取出觀看。藍心悠顫抖著手指，輕輕翻過照片，背面是程陽工整的字跡：「最好的朋友，2005.6.1」。

而在照片后面，還藏著一張醫院的腕帶，日期是五年前，患者姓名：程陽。診斷欄上寫著：“急性胃出血，建議住院治療“。

藍心悠的心揪成一團。五年前，正是程陽研究生最忙的時期，也是他們完全失去聯系的時候。他生病了，卻沒人告訴她。她突然意識到，在那些她以為被遺忘的歲月里，程陽一直珍藏著他們的回憶，就像她一樣。

“心悠...？“一個虛弱的聲音從病床上傳來。

藍心悠慌忙擦掉眼淚，轉身看到程陽半睜著眼睛，困惑地看著她。“我這是...在醫院？“

“你暈倒了，傻瓜。“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走回床邊，“醫生說你過度勞累，需要好好休息。“

程陽試圖坐起來，卻被藍心悠按住肩膀。“別動，輸液還沒完。“

“項目...“

“去他的項目！“藍心悠突然提高了聲音，引得隔壁床的病人不滿地哼了一聲。她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說：“你知道我看到你躺在這里有多害怕嗎？工作重要還是命重要？“

程陽愣住了，隨即露出一個疲憊的微笑。“你在擔心我。“

“廢話！“藍心悠的眼眶又濕了，“三天不回消息，然后突然暈倒...程陽，你要是敢有下次，我就...我就...“

“就怎樣？“程陽虛弱地笑著，伸手想擦她的眼淚。

藍心悠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她威脅道，聲音卻軟得毫無威懾力。

程陽的手指輕輕擦過她的淚痕。“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程陽又睡著了。藍心悠守在一旁，看著晨光一點點照亮他的輪廓。他的睫毛在陽光下幾乎是透明的，呼吸平穩而安寧。

醫生早上查房，說程陽需要住院觀察幾天，之后必須在家靜養至少兩周。“不能再熬夜，不能喝咖啡，不能工作。“醫生嚴厲地說，“年輕人不要拿身體開玩笑。“

藍心悠認真記下所有注意事項，像個盡責的小護士。程陽躺在床上，無奈地接受“宣判“，時不時偷瞄藍心悠的表情。

“有人監督你執行醫囑。“醫生臨走時調侃道，“看來這次你逃不掉了。“

程陽出院那天，藍心悠執意要送他回家。她本以為會看到一間亂糟糟的單身公寓，沒想到程陽的住處整潔得近乎苛刻——除了工作室。那間朝南的房間堆滿了圖紙、模型材料和參考書，墻上貼滿了草圖和照片，其中不少是“云棲“項目的。

“你就在這里連續工作三天？“藍心悠難以置信地看著角落里折疊床上的凌亂被褥。

程陽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 deadline是第一生產力。“

“從現在開始，我是你的'deadline監督員'。“藍心悠雙手叉腰，“醫生說了，兩周內不準工作。現在，躺回床上去！“

程陽乖乖回到臥室，藍心悠則開始搜查他的公寓，沒收所有咖啡和泡面，冰箱里過期牛奶直接倒掉，然后去超市采購了一堆新鮮食材。

“我不知道你會做飯。“程陽靠在廚房門框上，看著她熟練地切菜。

“獨居女性的必備技能。“藍心悠頭也不抬，“回去躺著！“

接下來的日子，藍心悠白天上班，晚上來程陽家做飯、監督他吃藥、確保他按時休息。有時她會帶著工作來，在他客廳的茶幾上寫方案，兩人安靜地各自忙碌，偶爾交換一個眼神或一杯茶。

周末，她干脆帶了換洗衣物過來，住在客房。“以防你半夜偷偷工作。“她理直氣壯地說。

程陽的恢復速度驚人，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醫生復查時都驚訝于他的好轉。“看來有人照顧就是不一樣。“醫生意味深長地說，程陽的耳尖頓時紅了。

藍心悠的項目也進展順利。陳教授對她的方案贊不絕口，甚至邀請她參加下個月的學術研討會。更令人驚喜的是，她收到了國際廣告創意大賽的入圍通知——這是業內最具分量的獎項之一。

“我就知道你能行！“程陽得知消息后，激動地抱住她轉了個圈，完全忘記自己還是個病人。兩人的身體緊密相貼，又同時意識到這個姿勢的曖昧，迅速分開，各自臉紅。

那天晚上，藍心悠收到一封郵件——大賽評委會的一位成員對她作品印象深刻，邀請她考慮加入他們在倫敦的創意團隊。

“天大的好機會！“視頻通話里，小林尖叫著說，“年薪翻倍不說，那可是國際舞臺！你一定會答應的，對吧？“

藍心悠盯著郵件，心亂如麻。“我不知道...“

“有什么好猶豫的？“小林不解，“除非...是因為某人？“

藍心悠沒有否認。掛斷電話后，她走到陽臺上，望著城市的燈火。倫敦，一個全新的開始，職業上的飛躍。但這也意味著離開程陽，離開剛剛重新連接的感情。

她想起醫院里那個虛弱的程陽，想起錢包里那張泛黃的照片，想起他每次看向她時眼里的溫柔。十年分離后，他們終于找回了彼此，而現在，她又要離開了嗎？

臥室里，程陽的咳嗽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藍心悠連忙回到屋內，倒了杯溫水送進去。

“還沒睡？“程陽靠在床頭，接過水杯。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他臉上投下細長的光帶。

“馬上。“藍心悠替他掖好被角，猶豫了一下，“程陽，如果有份很好的國外工作機會，你會怎么選？“

程陽的動作頓住了。“你要出國？“

“只是假設...“

“倫敦那個邀請？“程陽敏銳地問，藍心悠驚訝地睜大眼睛，“陳教授跟我提過，評委會的威廉姆斯是他老朋友。“

藍心悠點點頭，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很誘人的機會，但我還沒決定...“

“你應該去。“程陽的聲音出奇地平靜，“那是國際舞臺，對你的職業發展很重要。“

藍心悠猛地抬頭，程陽的表情在月光下模糊不清。“你...希望我去？“

沉默在房間里蔓延。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忽遠忽近，像他們此刻捉摸不定的心情。

“我希望你快樂。“最終程陽輕聲說，“無論那意味著什么。“

藍心悠的眼眶發熱。她想問，如果我留下，我們會怎樣？如果我們嘗試在一起，會不會毀掉多年的友誼？如果我去倫敦，你會等我嗎？

但最終，她只是輕聲道了句“晚安“，輕輕關上房門。

那一夜，兩人隔著一堵墻，各自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