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漸漸關注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和事,上班的路上,她看著路旁的香樟樹已經抽出新芽,遠遠仰望去,一團一團連綿起伏,風一吹來,就隨風變了形狀,香樟樹的后面有一排葉子落光的樹,裸露著棕褐色的枝椏,瘦長筆直,像是儀仗隊的士兵一樣整齊排列,更高處是灰白色的云團,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現在雨停了。道路兩旁,她看到一樹樹的花開,那些粉色的小花兒似乎除了不能蹦跳,也能笑也能眨眼睛。
地鐵上,她又遇到了那位喜歡看早報的大叔,不過這次他沒有帶報紙,而是瞇著眼睛靜坐,似乎在放空自己。在他的身旁,坐著一位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姑娘,她低著頭翻手機,露出細長的脖頸,修長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不?;瑒?,那神態舉止頗像她的朋友阿絲。她忍不住又認真地瞧她幾眼,誰知那姑娘嗖地站起身來,匆匆下車了。
自從料理完柳源后事之后,小麥就再也沒有見過阿絲,也不知道她現在都在忙些什么,翻看她朋友圈,也已經停止更新好幾個月了。小麥一上午都時不時想道阿絲,到了中午吃飯時間,她給阿絲撥了電話。撥通沒多久,電話就被接起來了,電話傳來熟悉的聲音。
“小麥,你今天怎么有空了?有什么事嗎?”阿絲問道。
一句話,讓小麥不知怎么去接茬了,結巴著說:“我,我沒什么事,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
“最近我也很忙,所以沒有去聯系你。而且我想你也需要時間去消化負面情緒,怎么樣,那個貸款還能應付嗎?”阿絲問道。
一聽她提起貸款的事,小麥心情突然低落了。她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起來,說道:“我不知怎樣跟你說,挺難的,只能說撐一天是一天?!?
聽到小麥這樣說,阿絲道:“我最近剛入手了一套房子,貸款比你還多呢,想開點。只是我手里沒有多余的錢去幫你了?!?
“現在我在業余時間找了一份工作,我想再過三五年應該就結清了,你管你自己好了。”小麥道。
聽到小麥這樣說,阿絲如釋重負,但又有點覺得內疚,訕訕地說道:“我們都不容易,不過都會過去的,會越來越好的。”
本來小麥是想約她見面的,話里聽出她并沒有這種意愿,小麥就沒有繼續提起。
她走在熱鬧的人群之中,卻感受不到人的存在,她們說著話,那些句子不能連貫成一個容易理解的事情,她們奔跑著,奔向不同的地點,至于她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就更加無人知曉了,說起來誰會愿意關注一個陌生人在干嘛呢。總是想知道晚上她九點半還在做什么的人怕是只有詩人了。想起他,她內心涌來一股暖流,暖流化作淚水,順著她的臉頰就流下來了。
過完周末,完顏就像催債的一樣過來問小麥的工作進展了,小麥說了沈醫生的事情,本以為會松一口氣,不料完顏說起另外一個案子來:“林女士的還沒進展嗎?”
“沒有,最近主要在忙沈醫生的事?!?
“抓緊呀,沈醫生的事不是都已經搞定了嗎?現在你要簽其他的了,總是原地打轉怎么行呢?”
她看完顏皺緊眉頭,不耐煩的樣子,不自覺地自責起來。本來就蒼白的臉,立馬光彩黯淡了,開始責怪自己不早點采取行動。所有的解釋在他看來只是借口,小麥不想在他氣頭上點一把火。
完顏本想繼續指責,突然看道小麥她垂下頭,眉宇皺了起來,嘴巴不自覺地緊緊抿著。不由地停了下來。換了一種語氣說道:“早點搞定,拖下去夜長夢多。現在你打算怎么辦?”
“我想再換一種方案繼續跟她們溝通一下,找到一個折中的方式。她女兒跟她的意見不統一,所以就擱置了?!?
“她們誰出錢誰說了算,只跟說了算的人商量就可以,讓她去做對方的工作,而不是你去做?!蓖觐伒?。
小麥點點頭,若有所思。
完顏又望向她,說道:“什么時候能簽好,一周之內可以嗎?”
小麥聽他如此不以現實為基礎,簽個案子在他看來就跟放屁一樣容易,不禁心生怨氣,可是她除了說盡力好像也不能說別的了。
周六小麥如期來到沈醫生家,同往常一樣,照例去打掃貓舍,給貓清潔,還特意去小區門口寵物醫院給瑁兒做了針灸。小麥打掃完畢正準備回去的時候,沈巖突然回來了。見到他,小麥不由一怔,他看起來清瘦了許多,面部皮膚有些干癟,使得臉部給人一種脫相的感覺。
“你在啊,瞧我這記性,竟然忘記今天是周六了。”說完,就咳嗽起來。
小麥趕緊倒來一杯溫水遞給他。
他氣喘吁吁地說了句謝謝。
過了一會兒,沈巖道:“恐怕葬禮儀式時間要提前了,只是,我還沒有通知我的女兒?!彼M量用平常地語氣說,但小麥能感到他的為難。
“您女兒現在在哪里?”小麥問道。
“她跟她媽媽都在美國?!?
小麥不便過問,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她怕說了他不想提及的話,會讓他的牙齒跟咬到一塊小石頭一樣頗感不快。
小麥喝了一口溫水,說道:“我覺得還是跟她們說一下比較好,讓她們多陪陪您?!?
“我是怕她接受不了,所以一直都沒說,最近身體每況愈下,是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了。只是,我真不想我女兒為我的事憂心。凡姝她是從小就被嬌慣的,基本上沒有吃過生活的苦,即便我同她媽離婚,她衣食住行樣樣不少,沒有經歷過生活的磨礪,如果知道此事,肯定接受不了。”沈醫生憂心忡忡地說。
小麥望著他,就仿佛望著自己的父親,說:“都會有個接受的過程的,要是對她一直隱瞞下去,她不但會難過,而且可能還會責怪您?!?
小麥回到家里,看到手機上有詩人打過來的未接來電,她撥通了視頻通話,剛撥過去,響了一聲,就接通了。詩人的面色終于不再像之前那樣沉郁了,神情松弛了一些。
“小麥,你這幾天很忙嗎?”詩人問道。
“挺忙的,有一份兼職在做?!?
“為什么要做兼職?工資不夠花?”詩人詫異問道。
“我?!毙←滎D了一下,說道:“想多攢點錢,反正下班后也沒什么事。”
“像你這樣年輕又肯吃苦的年輕人不多見了?!痹娙烁锌骸澳惚任遗畠阂泊蟛涣藥讱q。”
“大一歲是一歲的樣子,我像她這么大的時候也一樣跟父母要錢花。”小麥道。
“今天夢笛媽媽過來了?!彼鋈徽f。
“她要找你復合嗎?”小麥問道。
“沒有,她過來了一會兒就回去了。”詩人道。
“那你咋想的?”小麥對他的情感世界充滿好奇。
“我覺得我們不可能復婚了?!痹娙藞远ǖ卣f。
“為什么?”小麥問道。
“因為我們心不通,她太貪了。其實夢笛媽媽長得很白,也是老師,她經常去做美容,全身沒有一點贅肉。但是我就是不喜歡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
一個花容月貌的人,卻不被男人喜愛,小麥很難理解,在她有限的認知里,她認為只有長得丑又懶散到放棄自我提升的人才會被嫌棄。
“你既然不喜歡她,為什么又同她結婚呢?”小麥問道。
“當時我媽生了一場重病,已經到了快不行的地步,她盼著我早點結婚,然后就通過相親認識了夢笛媽媽。第一面就不喜歡,想著就算了。但是我媽總是敦促我,我就假裝去約會,其實是在別處溜達,后來被她發現了,每次我去約會我媽都讓我帶上我妹監視我,到地方她再回來。那時年輕,并不懂愛情婚姻,就稀里糊涂的結婚了?!痹娙藬⒌卣f道。
“那這些年你們都是怎樣生活的?”小麥問道。
“家務事基本都是她在做,夢笛也基本都是她在管。我上班,業余時間全部用來寫詩了?!?
“這還不夠?人家已經做到這份兒上了。”小麥感慨道。
“她并非心甘情愿去做這些,要經常抱怨的,責怪我對她的疏忽,但我對她真得很難喜歡,她躺在我身邊的時候,就跟一堵冰冷的墻一般,我感受不到她的溫度,甚至都不想翻身去看她?!痹娙苏f著深深吸了一口煙,小麥看到那些煙圈自由地飛旋,很快消失了蹤影。接著詩人又說:“在我看來,她跟別的女人沒有比沒有任何區別。我這樣說雖然是很殘忍,但是確實是真實想法。”
“這么說你是人盡可妻了?!毙←湹馈?
“那個時候是的?!?
小麥本是跟他們毫不相干的人,因為聽了他的訴說,便以旁觀者的角色走進他的因果里。他們兩個人,一個是為了自己的幻夢以至于一切都不顧,對妻子只有責任而無半點喜愛,一個是為了家庭操勞還得不到丈夫體諒,從而心生抱怨。到底誰是誰非,似乎也下不了結論。
小麥放下電話的時候,才發覺手是僵的,冬天了,這個不見陽光的房間里冷的像地窖一般。腳已經失去了知覺,只能用僵硬的手去暖麻木的腳。過了一會兒,她緩緩站起來,去燒了一壺熱水,把臉洗了,又去燙了腳,才總算感到暖和些了。入睡時,又覺得被子透風,翻來覆去睡不著,自打柳源去后,小麥就開著小夜燈睡覺了,但是這天,她竟然覺得墻壁上窗簾上到處都是柳源的影子,小麥心煩意亂,又感到害怕,她責怪柳源,為什么連死了都不放過她。再一想,如果他本本分分的生活,憑他的一點才華,完全可以過的不錯,可是他偏偏非要折騰,非要在冰層上鑿出大窟窿,期冀從大窟窿里摸出幾條大魚來,殊不知就是這大窟窿是他自己的葬身之地,連帶著小麥自己的青春也一起陪他殉葬了。
小麥以為自己會一直睜眼到天亮,但不知怎么就睡著了,做了一晚上支離破碎的夢。
一大早,小麥打著呵欠強打著精神從床上爬起來,迅速穿好衣服,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早點也沒吃,拿起包就匆匆出門了。在地鐵上困的直打呵欠,但也不敢睡,怕坐過了站,到了公司門口,睡意頓消,一天的工作就要開始了,小麥小跑著去乘電梯,沒成想在電梯口碰到了完顏,她簡單打了招呼,便閃了進去,他突然回頭問道:“小麥,你也住梅錦閣?”
“沒有啊,我住別的小區?!毙←湹馈?
“昨天晚上我看你從小區門口走進來,手里還拎著一只寵物箱,難道是我看錯了?”完顏懷疑地說道。
“哦,沈醫生家在那,他最近身體狀態不是很好,需要經常治療,不怎么回家,拜托我幫他照顧小貓。”小麥道。
“每天都要去?”完顏問。
“一周兩次?!毙←湹馈?
“我也住那個小區,以后你去的時候我可以把你順路帶過去?!蓖觐伒馈?
小麥一聽,連聲說道:“不用不用,我坐地鐵過去也方便的?!?
“我開車只要是二十分鐘,你坐地鐵毛估估也要四十分鐘吧。以前戴茹住我附近,我也是經常接送她,直到她后來搬家?!蓖觐伒?。
他語氣堅決,而且十分誠懇,讓人無法再說出拒絕的話。
見小麥不做聲,他又說道:“你都周幾過去?”
“周三和周六。”
“好?!闭f著電梯門打開了,完顏徑直走了出去。
到了周三,下班后小麥收拾東西準備走的時候,完顏電話打過來了,讓她等會兒他。小麥跟他一起來到停車場,完顏的車是黑色的,在那一排車里,最為醒目。他的車干干凈凈的,閃著嶄新的光澤,座椅是考究的皮面,寬敞又舒適,他選用的香氛味道淡淡的,令人沉迷。就連安全帶,系上去好像也比別的安全帶要更有安全感。她不禁撇了一眼他,這時候才發現他看起來與往日很是不同,在公司里,他整日忙忙碌碌,如同一頭獅子帶領著一群羊拼命狂奔,而下班后,他看起來松弛了很多,收緊的下巴也從V形變成了U形。
“小麥,你又是上班又是兼職,而且平時從不亂花錢,一定攢了不少錢吧?”完顏啟動了汽車,半開玩笑問道。
“我說沒有你會信嗎?”小麥苦笑了一下說道。
“怎么?你的工資難道要給別人用?”完顏猜測地問道。
“你的呢?”小麥沒有回答他,反而反問他。
“我賺的錢要養你們?。窟€要投資,所以說壓力很大?!彼櫨o眉頭說道:“所以說你要利用好沈醫生的資源,他身邊肯定有不少優質客戶,你都可以去挖掘一下,或者,你們關系那么好,你讓他給你推薦幾個也可以的?!?
小麥本來是因為對他送她這件事心存感激的,但是看他又談起來了老生不變的話題,隱約明白了他開車送她的真正意圖,心里很是不悅。不過,他有什么錯呢?
隨后他又同小麥聊起來最近林女士的案子,不過他問的不是進展情況,而是問了遲遲不簽的原因。
小麥解釋說:“在確定參與人員的環節上,女兒堅持讓爸爸來,而媽媽則堅持讓另外一個人來。感覺媽媽很在意女兒的感受,但是女兒很是不能理解她。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不讓老公參加卻一定讓另外的人參加呢!”
“她離婚了?”完顏問。
“好像是正在辦手續?!毙←湹?。
“那就是她又有新的情人嘍?!蓖觐伒馈?
“不能吧,她都已經乳腺癌晚期了,還有心思找情人。”
“這些事情與我們無關,不要在這上面牽扯太多精力,如果她有誠意,自然會主動跟進的。你把時間精力放在其他的案子上?!?
“知道的?!毙←湹?。
說著,他們就到了小區了,巧的是,完顏的家和沈巖的家位于同一幢,只不過是兩個不同的單元。
來到沈醫生家里,小麥剛打開門,喵喵就從門縫里鉆了出來,圍著她的裙裾玩鬧起來。
“快進來,喵喵,外面冷。”小麥說著便蹲下來,把它抱進去。
與以往不同的是,沈醫生在家,而且家里還有另外三個年輕人在,看起來像他的學生。小麥走進去,三個人的眼光齊刷刷望向她,她不由地緊張起來,面帶著靦腆地對沈巖說:“我先去忙了。”說著便放下包,去收拾貓籠。
小麥能注意到氣氛的凝重,沈醫生正在交代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三個人走后,小麥也忙的差不多了。
突然沈醫生劇烈地咳嗽起來,小麥聽見那持續嘶啞的聲音內心不由地收縮起來,過了一會兒,沈醫生從衛生間走出來,他臉漲的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小麥,去藥箱幫我把藥拿來,在那兒?!鄙驇r指著沙發旁邊的一個柜子說。
小麥快速地打開柜門,看見有一層擺放著一個很大的藥箱,便迅速拉出來,搬到他面前,說:“我不知您吃哪個,您先找,我去倒水?!闭f著便跑去接了一杯溫水。
過了一會兒,沈巖呼吸漸漸平穩了下來。小麥不放心地看了一眼他,他看起來更加清瘦了,而且蒼老了很多,這不過一周的光景!沈巖捕捉到了她眼里的驚愕,便笑了一下,用自嘲地口吻說道:“我是不是看起來老了很多?歲月不饒人,饒人不歲月呀。”
小麥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般,眼睛一熱,慌忙移開目光,看茶幾上剩了一半茶的紙杯散在地排列著,內心不由又是凄涼之感。她說:“我先把桌子收拾一下?!?
“那麻煩你了?!?
小麥又將桌上茶漬擦擦好,把物品擺放整齊,才起身回家。
自從來沈巖家兼職以來,小麥總有種時空錯亂之感。到他家的時候,往往還是白天,從他家出來的的時候,就已經黑夜闌珊了,其實中間也就不過一兩個小時光景而已。
有天,完顏送小麥去沈巖家的時候下起了大雨,下車前完顏說:“等會兒你回去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來接你。雨下這么大,你一個人回去不安全?!?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彼退齺硭呀浭鞘軐櫲趔@了,如果再送她回家,就更讓她不知所措了,倒不如索性拒絕了好。
她和完顏之間本來是有堵墻的,現在小麥已經感知到了他正在用力推開它。這讓小麥感到很惶恐,害怕,她是沒有做好走進任何一段感情的準備。更何況,他是完顏。
“還有以后我可以自己過來,就不必總麻煩你了。”小麥故意劃開界限。
完顏看她如此冷漠的態度,愣怔了一下。他無論做什么都是胸有成竹的,勝券在握的,但是這次他失算了,小麥拒絕了他。
他尷尬地笑了笑,隨后又用富有磁性的聲音說道:“怎么?你不方便?”
小麥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慌忙低下頭,卻堅決地說:“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走得太近了好。”
“小麥,你誤會了,我只是順路,你想多了。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把自己搞得這么封閉?”完顏不解地問道。
完顏的一番話又讓小麥覺得自己確實是自作多情了。一下子紅了臉,羞愧難當,緊咬著嘴唇,半晌沒說話,又一會兒,方抬起頭來若無其事地說:“我得走了?!?
完顏望著小麥的背影,怔怔看了一會兒,方才轉身離開。
沈巖沒有在家,小麥收拾好了便準備回去。外面的雨的確有點大,劈劈啪啪地敲打的窗戶,使她更加心煩意亂。當她深一腳淺一腳踩在路面的積水中時,才冷靜了下來。這場雨下的正是時候,把她心中亂跳的小火苗給澆滅了,她踩在堅實的土地上,才明白過來腳下的泥濘是才是真實存在的。她的鞋濕了,裙角濕了,這濕漉漉的感覺如同完顏對她表示出來的一點關心,黏著肌膚,很不舒服。
過了幾天,完顏在開完例會的時候,宣布了一件事,五一期間要去澳門團建。聽到這個消息,大家都很興奮,嘰嘰喳喳討論起來。
“聽說賭王的很多稀世珍寶存放在新葡京賭場酒店里,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蓖抡f。
“賭場肯定要去一下的,贏了錢要去免稅店里轉轉?!绷硪煌抡f。
小麥聽同事討論賭博相關的事情,頗為反感,便問道:“你怎么知道你會贏呢?萬一輸了呢?”
“人總是要有點美好的愿望吧?!?
“聽說第一次去的人,基本都會贏錢的,只要能及時收手就好了。如果貪心的話,那結局只有輸了?!贝魅愕馈?
小麥點頭稱是。
澳門雖然不大,但是要好好逛的話也得逛個兩天才能逛好。同事們心心念著去賭場,他們覺得如果來澳門不去賭場就好比到了杭州不去西湖一樣。
他們一行人落地后在酒店附近簡單吃了一頓便向賭場的方向走去,這時有一個落魄的中年男子徑直著走向小麥,他的臉上是無助的神色,小麥狐疑地看著他,正準備往別處走去的時候,他突然加快腳步,攔住她祈求道:“行行好,小姐,能借給我點路費嗎?我沒有回家的錢了?!?
他的手猝不及防伸到她面前,她連忙后退兩步,對他說:“沒有?!?
忽然,他的臉閃又現出哀求的神色,那種神色不禁讓她想到柳源,一個窮途末路的賭鬼無計可施的絕望的表情。
“不要給,給了也是白給,這種人只會把人拖下水。”此刻一個聲音在她心里傳來,小麥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忙躲開了。
她大步走向前,追上大部隊,戴茹輕蔑地說道:“剛才那個人一看就是賭博賭輸了的,如果你給他錢,他下一秒還是去賭場孤注一擲,你信不信?”
小麥嘆了口氣道:“所以說給他錢反倒是害了他。”
他們來到當地有名的賭場,剛進去內場,大家就被富麗堂皇的裝飾震到了,這里處處散發著金錢的溫暖誘惑的氣息,讓人恍惚中覺得自己很快將是有錢人。
同事們都紛紛贊嘆不已,個個摩拳擦掌,準備大試身手。
大多數人都全神貫注地盯著牌局,有的人上一秒還笑逐顏開,不一會兒就眉頭緊鎖了。小麥在這鬧哄哄地氛圍里,感到一陣陣地眩暈。
“哎呀,贏了?!毙←溌牭酱蠹乙魂嚉g呼,完顏被圍起來,大家紛紛向他祝賀。
“三萬塊啊,看來路費有著落了。”眾人道。
大家等著他繼續下注時,完顏突然說道:“好了。”說著便站起身來,把位置讓給了別人。
等到大家從賭場走出來的時候,說起戰果,只有完顏一個人贏的最多,其中一個同事還虧了兩萬。
虧錢的同事唉聲嘆氣,不住的復盤,他感嘆自己只差一點點就贏幾十萬,對接下來的行程安排已經喪失了興趣。
“不出來了好了,再玩一把也許就會賺回來?!蹦莻€同事眼睛突然燃起一種奇異的光,那是欲念之火。
“你不想想老天爺為什么眷顧你呢?”完顏突然說道:“世界有這么多人,他憑什么把好運氣給你?為什么要一直給你好運氣?”
“就是啊,及時止損是對的?!贝蠹壹娂姳硎举澩觐伒脑?。
第二天一早大家嚷嚷著去購物,櫥窗里玲瑯滿目的商品應有盡有,只要有足夠的錢,就可以擁有這里最昂貴的首飾,最喜歡的背包。小麥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些商品,壓抑著內心掀起的欲望波瀾。
“小麥,你不買點什么嗎?”戴茹問。
“我,我沒什么好買的,衣服什么都不缺?!毙←湹?。
“你沒聽別人說女人的衣柜永遠缺少一件裙子嗎?我們好不容易來一次,怎么也要帶點東西回去?!?
“以后再說吧。”小麥道:“我現在完全沒有消費欲望,我要攢錢。”
“真不知你為什么這么節省,你攢那么多錢有什么用呢?你不用自然有人替你花掉?!?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小麥苦笑道:“那倒是,省吃儉用,也不知為誰辛苦為誰忙?!?
同事們都大包小包的滿載而歸,只有小麥,兩手空空,背著自己的那個已經洗的發白的帆布包。
這樣一來,小麥又顯得格格不入了。
晚上,大家不約而同的選擇去海邊玩,早就聽說那里的沙子又軟又細,小麥。在黑夜的掩護下,大家都卸下了面具和防護衣,流露出最真實的一面。小麥跟同事脫了鞋光著腳蹲在沙灘上撿貝殼,這時候不斷有海浪撲過來,小麥來不及,裙子被浸濕了一大塊,那調皮的海浪沒有離開,反而漫過她的腳踝,向前奔去,同事們連蹦帶跳往前跑,大家看到她們慌忙逃竄的樣子,紛紛大笑起來。
小麥跑到水淺的地方,把長裙倆邊的裙裾拉起,然后飛奔到同事們身邊,一起追著海浪跑,完顏站在不遠處看她,她纖細的腰身就像蝴蝶的背,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一樣的。忽然,小麥一個趔趄,倒在水里,完顏的心瞬間也被濺起的浪花淋濕了,他也不禁“哎喲”一聲,緊張地望著她。小麥笑著迅速站了起來,海風將她的劉海吹向一邊,蓋住了她的半張臉,她又跳著從海里跑向岸邊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知道她笑得很開心,是發自內心的開心。
返程的航班上,小麥的座位恰好跟完顏挨在一起,完顏本想跟她聊天,卻見小麥睡意朦朧,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她的腦袋歪向另一側,緊靠著窗,微張著嘴。飛機上的空調開的很低,她雙臂環抱在自己的胸前,手背上青紫色的靜脈清晰可見。完顏跟空姐要來毯子,正要給她蓋上,忽見她突然睜開眼睛,惶恐地望著他,完顏不禁嚇了一跳,再一看,只見她神思恍惚,似乎還在夢境中。
“看你凍的,手都起青筋了,把毯子蓋上,別到了家就開始感冒,還得請假?!蓖觐佌f著把毯子遞給了她。
小麥呆呆地接過毛毯,披在胸前,清醒了許多。
她看完顏正在翻閱醫學相關的書籍,便好奇地問道:“你懂醫學的?”
“我臨床醫學專業畢業的。”完顏道。
“原來如此,那你為什么沒有去當醫生?”小麥頗為詫異。
“實習了一段時間,發現并不喜歡,所以就放棄了?!蓖觐伒馈?
“有點可惜?!毙←湹?。
“可惜什么?可惜從此少了一位醫術精湛的醫生?其實醫生并不只是救死扶傷,還要去探究生命的意義。比如說如何在患病的同時活得更有質量,更舒適,我在臨床實習的過程中,看到了太多被疾病折磨地死去活來又不肯放棄治療的人,他們身上插滿管子,呼吸困難卻不肯咽氣。每每看到這樣的情景,我都格外難受?!蓖觐伒?。
“那是沒活夠,或者還有牽掛的事沒有完成,也許單純是因為怕死?!毙←湹?。
“如果把死亡看成自然的事情,在死亡之前盡可能把事情了結掉,那就不會那么避諱死亡了。”完顏道。
兩人正說著,飛機突然顛簸起來。要不是系著安全帶,小麥恐怕被彈出去了。
“怎么回事?”大家瞬間亂作一團。
“完了,要死了?!庇腥苏f道。
小麥見完顏臉上略過一絲驚慌,但是她肯定自己更加驚慌,他緊張地看著他,只覺得飛機像是被重撞了一般,顛簸著發出隆隆的吼聲。
與此同時,耳朵開始嗡嗡作響,一陣難受。在幾秒之中,小麥腦海像是放幻燈片一樣,經歷的人和事一一閃現出來。飛機旋轉著下墜,小麥閉上眼睛,只等著嘭地一聲,化為灰燼。
這時,廣播響了,是空乘的聲音:“由于受天氣影響,飛機遇到強大氣流,出現失重情況,二十年來實屬罕見,請大家不要驚慌?!?
但是大家還是發出一陣陣尖叫,前后大概持續了十分鐘,飛機才停止盤旋。冷靜下來的時候,小麥才注意到完顏的胸部緊貼著她的頭,而她也緊緊地抱著他的腰,至于誰先主動抱誰的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只是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意識到各自的失態,連忙擺正了身體。
小麥心有余悸,再不敢看他,而完顏則正襟而坐,時不時看她一眼。
回到家已是深夜,小麥稍微洗漱一下便睡下了,她得養精蓄銳,保持體魄的健康,假如因為身體原因不能上班,賺不到錢的話那些債務就會滾雪球一樣堆積起來,越滾越大。
早上上班乘坐地鐵時,她依然習慣性地走向那個熟悉的候車位置,不過這次,她沒有看見他,那個熟悉的陌生人。她看看時間,發現自己比平時早到了幾分鐘,心想這就是了,他可能一會兒過來。遠遠地,地鐵呼嘯著駛過來,一道白光越來越近,車門打開了,小麥跳上車,就在車門即將合上的那一刻,她看見他來了,就跟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在她面前,他整個人很松弛地站在車門外,跟身邊低頭垂面,帶著倦意的年輕人形成了鮮明地對比。
同事們顯然還沒有從游玩的狀態恢復過來,興致勃勃地討論著近期的股市行情。小麥對此是一竅不通的,但就是這個她從未了解從不想涉足的領域使得她生活變得如此艱難。
“大盤都已經跌了4000股了,就我要抄底的幾只依然飄紅,也是怪了?!蓖翧說道。
“你前陣說你賠的只剩底褲了,現在還想抄底?”同事B道。
“股市人生,幾經沉浮。我那會兒是打算及時止損來著,后來就想最后一把了,輸就輸贏就贏,沒想到這么一個念頭,就徹底翻盤了,一念之間,一念之間啊?!蓖翧說道,他的眼睛流露出貪婪的光芒,這種欲望之火能讓人振奮不已,燃起斗志,也能讓人意志消沉,徹夜難眠。
“驚險,刺激!”
大家紛紛對他的幸運表示羨慕,對她的勇氣表示贊賞。而小麥只想澆滅他的熊熊斗志,但是又想,柳源自己都管不了,還去管同事?即便說了,對方也未必會接受,再說了,存在即合理,股神巴菲特不就是成功的案例嗎?
正在她思忖間,突然聽到一聲呵斥:“一大早不好好工作,還在說說笑笑?這是工作時間,不是休閑時間。”完顏嚴肅起來,能讓周圍的空氣都結冰。
大家瞬間都變得鴉雀無聲。
“不要整天都想著以投機取巧的方式發財,炒股的人那么多,你看到誰發財了?有多人因為這家破人亡的?現階段,努力工作才是最重要的?!蓖觐亙叭婚L者的樣子,其實他也就比他們大七八歲而已。
大家都埋頭不語,完顏轉身走了出去。
戴茹吐了口氣,輕輕說道:“他以為別人都像他一樣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呢。像我們工薪階層,就是一輩子不吃不喝,能攢下多少錢?炒股雖然不一定能發財,但是總是發財的捷徑呀。”
“就是,要不是他的背景好,能有這么多的高帽子?”同事說道。
“哎,要我說,你們就是羨慕嫉妒恨,是吧,小麥?”另一同事見小麥默不作聲,便去問她。
小麥倒是很認可完顏的話,這跟她自己的親身經歷有關,在她的認知里,炒股跟賭博的性質一樣,沒啥區別。因為他對炒股的態度,使得她對他的好感又多了一層。于是,她說:“我覺得他說的沒問題,如果沉迷炒股,血本無回,倒不如踏踏實實工作好?!?
大家聽他這樣一說,趕緊符合道:“是啊,我們要知足,干活干活?!?
吃午飯的時候,戴茹跟小麥又聊起了完顏。
“他最近還順路捎帶你去沈醫生家?”
“是啊,還帶的?!?
“那他有沒有對你有沒有特別的表示?”戴茹問道。
“什么叫特別的表示?”小麥問道。
“就是示好示愛啊。”
“好像有一點兒,我也說不上來。”小麥坦誠道。
“那你心里是怎樣想的呢?”戴茹接著問道。
“我對他也有一點兒,我也說不上來?!毙←湹吐暤?。
“你要清醒一點,像他這種人,是不會有真正的愛情的,因為他太注重追求名利了,他對你的索取是永遠多于對你的好的,算是情感投資吧,對,情感投資?!?
小麥明明才剛吞下幾口飯,瞬間就覺得不餓了,吃飽了。
她雖然不清楚戴茹為何提醒她這些,但她知道她并無惡意,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她的一番話卻如同滅火器一般,把小麥內心燃起的小火苗全部澆滅了。
“這都是我用時間總結出來的,因為我看你比較實誠,為人不錯,所以才會告訴你這些,希望你能少走一些彎路。”戴茹道。
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假如戴茹再說下去,小麥可能就要跟她坦白自己已婚的事實了。
同事們跟小麥保持著客套的距離,自己之前的朋友也已經斷聯。同事也好,朋友也罷,如果停止為對方付出,那就很難維系下去?,F在唯有戴茹,像個大姐姐一樣的關心關注她,讓她覺得不是那么的孤單,由此心存感激。
小麥沒想到還會接到阿絲的電話,更沒想到阿絲會過來看她。她自己已經是半隱居的狀態了,好久沒有見別人了。
兩個人約在地鐵站附近見面,小麥提前到的,直到阿絲走到她身邊,她才認出她來。
阿絲的聲音充滿活力,但是小麥看得出來,她正在盡力控制內心的喜悅,試圖醞釀出有些傷感的情緒。畢竟,小麥是疲憊的,憔悴的,蒼白的,她希望跟小麥共頻。
“你最近怎么樣???”兩個人邊說邊走,已經是盛夏了了,空氣悶悶地,像是氧氣不足,只有知了在不知疲憊地叫著。
“我還是老樣子。”小麥回答道,與此同時,她忽然想起詩人也總是這樣回答她。
還是那樣,老樣子,簡單的幾個字,好像一切都云淡風輕一樣的。
“小麥,如果你手頭緊的話,可以跟我說,我剛發了工資?!卑⒔z道。
“哦,不用了,我還可以應付,貸款已經還了一部分了?!毙←溨腊⒔z可能在為上次的事而抱歉和內疚,但是她寧可欠銀行的錢也不想欠親友的錢,因為銀行的錢只是錢,而親友的錢是除了錢之外,還有感情。
聽見小麥這樣說,阿絲的表情又輕松了一些,安慰道:“那你需要的時候跟我說一聲。”
小麥點點頭。
她們乘著扶梯,走到天橋的一側,停了下來。
“對了,我前幾天回老家探望我姥姥的時候,碰見你媽媽了。她還向我打聽了你的情況?!卑⒔z道。
一聽說媽媽打聽自己的情況,小麥緊張地望向她。
“放心吧,那件事,我沒說?!卑⒔z道。
“不過,這件事你家人遲早都是要知道的,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隱瞞呢?對于自己的父母,還需要這樣嗎?她們可是你最親的人?!卑⒔z接著說道。
“跟她們說了又能怎樣?把壓力轉移給他們才好嗎?當初我要跟柳源結婚,他們并未看好,最后還是選擇了相信。我不想讓他們為我背負任何,這是我的果不是他們的果?!?
“主要是你從小沒有在她們身邊長大,所以就有種隱形的隔閡。不管怎樣,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還是找個合適的機會跟她們談一談,只有她們才能真正的幫的了你,不然你會很累的?!?
小麥凝視著眼前茂密的欒樹葉,輕聲說道:“現在我只想靠自己?!鳖D了一下,她接著說:“我爸媽攢的那點錢,還要給我弟買房子呢。”
阿絲無奈地拍了一下小麥的胳膊,說道:“好吧,那你多保重。咱們去吃飯吧,這頓飯我來?!?
小麥她倆來到附近一家烤肉店,阿絲一連點了好多肉,小麥確實餓了,再加上她一直以來都以蔬菜為主,看到桌上這么多肉,索性大口吃了起來。
阿絲點了一瓶西瓜汁,給每個人的杯子里倒了一些,把多的那杯遞給小麥。
“小麥,我有個建議,不知你會不會聽進去?!彼鋈徽f。
“什么建議?”小麥問道。
“找個男朋友,讓他跟你一起還,你千萬不要覺得對不住他,就相當于你預支了彩禮錢而已。這樣一來,你不就輕松了許多嘛?當然前提條件是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
“算了,我還是不要禍害別人的好。五年之內,沒有什么意外的話,應該還清了。”小麥道。
“五年時間?你還有多少個五年?五年之后,你已經33歲了,你打算那時候才開始新生活嗎?”阿絲不覺激動起來。
“三十三歲又怎樣?四十三歲又怎樣?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煩惱,現在回想起來,不欠債的那段時間我好像也沒有多開心。我也想明白了,其實人就是為了還債而來,債還清了,也該走了?!毙←湹?。
“你以前可是不怎么思考這些的,你這都把人生上升到佛教道教的水平了?!卑⒔z道。
“我這也是經歷之后慢慢懂的?!毙←溡豢陲嫳M果汁,味蕾的滿足感讓她看起來不那么蒼白了。
小麥帶著一身煙火氣回到住處,她的衣服上還黏著誘人的烤肉味兒,調料的蒜香味兒,她仰面倒在床上,酒足飯飽后的滿足感使得她幸福的哭了,熱淚像是細小的泉水從山上奔流而下,停不下來,她從來沒有想到有天自己會因為吃到一頓美食而激動的掉眼淚,這樣一來,好像這輩子像是餓死鬼轉世的一樣了。
那淚水流了好久都沒有流盡,兩只眼晴卻是紅腫起來。
以至于第二天早上上班的路上,都覺得早晨的陽光有些刺眼。小麥用手背揉了揉眼皮,匆匆向地鐵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