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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輕輕告別

她要把當天的事情盡早做完,晚上還要去沈醫(yī)生家里照顧貓。她已經(jīng)有幾天沒見到他了,不知他是忙于工作還是忙于治療。晚上照例是乘坐完顏的車去,當她從電梯口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幾個工人正抬著一張新床從另外的電梯下來,小麥看見沈醫(yī)生家門打開著,燈也大開著,一時間還以為自己下錯了樓層,定睛再次確定無誤后才走了進去,只見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正在屋里忙碌著,那幾個工人也抬著床走到了門口。

“放這里。”阿姨走到靠南的一個房間,對工人說。

“沙發(fā)呢?沙發(fā)放哪里?”其中一人問道。

“哎呀,你們先把舊的運走新的才能放進來呀。”阿姨道。

看到小麥走了進來,阿姨道:“你可算是來了,這兩只貓臭哄哄的,快去洗洗,我都不知道沈醫(yī)生女兒來了會不會同意沈醫(yī)生繼續(xù)養(yǎng)著。”

“沈醫(yī)生的女兒要來了?”小麥問道。

“是啊,要不怎么要換家具呢,床,沙發(fā),櫥柜,全部按照她女兒喜歡的風格統(tǒng)統(tǒng)換掉。他就一個女兒,當然要當寶貝一樣寵著啦。”

“那她女兒大概什么時候回國?”小麥問。

“這個我也不清楚,應該是快了。父女團聚,本來是好事情,只可惜。唉!”阿姨長嘆一聲:“算了,不說了。”說完,又去打掃衛(wèi)生了。小麥也趕緊收拾貓舍。她發(fā)現(xiàn)瑁兒的腿疾越發(fā)嚴重了,站起來都已經(jīng)變得困難。臀部那里明顯的凹了下去,倒是眼睛圓圓的,腦袋萌萌的,它長了小孩子的臉,卻又拖著年邁的后半身,而且表情總是看起來有點憂傷,不能化解的淡淡憂傷。

天氣漸漸不那么熱了,完顏車里的空調(diào)溫度剛剛好。小麥昏昏欲睡,卻又不敢睡,因為馬上就要到了,總不能讓完顏把她拍醒,只能勉強睜大眼睛。

“沈醫(yī)生的女兒要回來了。”有她說。

“什么時候回?”完顏問道。

“就這幾天。”

完顏并不感到意外,平靜地說:“她當然要回來,她爸爸生病要來探望,再說還有財產(chǎn)的事情要交代。他當了這么多年的醫(yī)生,又沒有什么不良嗜好,一定存下來不少錢,她在國外應該也發(fā)展的不錯。”

小麥聽他的語氣,像是仔細研究過沈醫(yī)生一家一樣的。但是她也不感到意外,因為他只對錢感興趣。

“林女士那邊進展怎么樣了?”果然他句句不離賺錢的事。

“沒有進展。”小麥道。

“你抓緊點,簽個合同這么慢,再這樣下去,我們都要喝西北風了。”他閉口不提上星期小麥已經(jīng)簽好另外一個單子的事。

小麥不明白,他明明已經(jīng)很有錢了,為什么還總覺得錢不夠多呢?他平時除了衣食住行講究些,但絕不是個鋪展浪費的人,即便他停止工作,以他現(xiàn)在積累的財富也足以支撐他以后的生活了。我要是他,小麥心想,我可能就放下這些,把房子出租出去,全世界各地旅游。轉(zhuǎn)念一想那公司怎么辦?他親手創(chuàng)辦起來的公司,他當孩子一樣照顧負責的公司,他應該舍不得交給別人吧!想到這小麥突然間似乎理解他了,并且深刻意識到他倆之間的差距,當她為果腹而發(fā)愁時,他卻在追求如何實現(xiàn)自我價值。小麥又想起了詩人,他也是想盡辦法追名逐利,不遂人愿的是至今仍然是不溫不火的狀態(tài),尤其已經(jīng)到了知天命之年,想必要實現(xiàn)年輕時的抱負是不太可能了。原來對于世間事努力的結(jié)局有兩個,一個是可以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一個是即便很努力了也一無所獲。

她胡亂想著,有點凄凄然。

“你要不瞇一會兒。”完顏明明直視著前方,卻清楚地感覺到她困了。

“算了,我一旦睡著了,就醒不過來了。”小麥捂著嘴打了個呵欠,強打起精神。

他看了小麥一眼,見她一臉疲態(tài),便說:“工作有這么累嗎?怎么天天跟睡不醒一樣的?”

小麥又打了個呵欠,說:“還好吧,就今天這樣。”

“等沈醫(yī)生女兒回來了,估計你也在那里做不長久了,倒不如你來我家?guī)臀艺硐录覄眨乙粋€大男人,對于收拾房間很不在行。當然,我也不會讓你白做事,工資按照市場價給你如何?”他轉(zhuǎn)身望著她,這時他在他閃爍的瞳孔里望見了自己,只有自己。

小麥的倦意一掃而光,望著他問道:“你是認真的嗎?”

完顏笑出了聲:“怎么?難不成我是個愛撒謊的人?”

她還分不清他的用意,只是含含糊糊地說:“到時候再說吧。”

車上播放起薇薇安娜的歌,小麥問:“你也喜歡聽她的歌?”

“我去年還是前年,看過她演唱會。那次本來是別人送的票,本來沒打算去,去了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拾,把她所有作品找出來聽。”完顏道。

“是前年,當時我也在現(xiàn)場。”小麥道。

“只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她的相關消息了,不知還有沒有活著。”完顏道。

“我好久都沒關注她了。”小麥道。

“你每天都好像很忙的樣子。”完顏道。

“那也沒你忙。”小麥道。

“既然沒那么忙,我就拜托你幫我一個忙。”完顏轉(zhuǎn)過頭來,望了她一眼說。

“什么忙?”小麥問。

“聽說你對編織很在行,你要么給我織個杯套,我的茶杯有兩個,怎么樣?”

“你確定喜歡?我織的不好看。”小麥道。

“怎么會?回頭我把我的茶杯拍給你。”完顏聽小麥沒有拒絕,很是開心。

薇薇安娜的歌聲朦朦朧朧,他對小麥有種朦朧又清晰的喜歡,就好像小麥清晰又模糊一樣,他總是不能把她看得很透徹,她所呈現(xiàn)出來的堅強獨立的部分是他喜歡的,她所表現(xiàn)出清冷疏離的一面又是他想要去探究的。跟小麥在一起,他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靜,她總能讓他浮躁的心靜下來,靜下來的時候,他會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如果他們二人置身于一個陌生的地方,如果他們身邊沒有車水馬龍,如果所有的喧囂聲都隱匿了,或許此時完顏會在紅燈亮起的路口,試探性地握起小麥的手,如果小麥沒有反抗,他可能會近距離的凝視著她的眼,若是她垂下頭,他就低頭去擁抱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對她說:“小麥,我們不是不可以。”

但是,他們是身處鬧市,當完顏駕車經(jīng)過楓香樹的街道,再往桂花香的小巷轉(zhuǎn)彎時,他們的目的地也就到了。

然而這一次當小麥走向沈醫(yī)生家的門口時,卻聽到里面?zhèn)鱽頎幊陈暋P←溡婚_始并沒有聽清楚她們爭吵的內(nèi)容,直到走近時,才聽見有一個女孩兒帶著哭腔說:“可是你跟我說你只是生了病,并沒有跟我說你是得了肺癌,而且還是晚期。現(xiàn)在,你還要讓我提前參加你的告別會,這我如何能接受?”

接著,傳來沈巖低沉的聲音:“凡殊,我沒有告訴你實情,是因為我怕你接受不了,覺得當面說會好些。即便爸爸不在了,但是你還有媽媽。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陪你太久,只能用其他東西彌補,保障你以后衣食無憂。”說著,沈醫(yī)生又劇烈咳嗽起來。

小麥在外面聽他說這些,一時不知該進還是退,身體突然變得僵硬,內(nèi)心更是隱隱作痛,因為她突然覺得,活著的珍貴,不,應該是死去的悲哀。

“爸爸,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我現(xiàn)在只想你活著,好好活著。”女孩兒的聲音已經(jīng)失控,小麥也掉眼淚了。

這時沈巖也不禁濕了眼眶,他背過臉去,沉默了幾分鐘,房門外,小麥默默走開了。

第二天,小麥正在辦公室辦公,忽然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女子。她站在門口,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像是在找誰。

“肖麥在哪?”她問就近的戴茹。

“那邊。”戴茹把頭轉(zhuǎn)向小麥的方向。

那女子直接向小麥走去,她皮膚白皙,身材性感傲人,披著栗色的卷發(fā),渾身上下透著一種精致的高貴氣息,走起路來耀耀生輝,小麥早已注意到了她,看見她徑直向自己走過來,不禁站了起來。

“你就是小麥?”女孩兒飛快地上下打量了小麥一眼,小麥就覺得自己在通過飛機的安檢站,被渾身上下掃描了一遍。

“你有什么事?”小麥見她未懷善意,警惕地問道。

“我是沈巖醫(yī)生的女兒,我來,是想跟你商量下終止合同的事。”她說。

原來昨晚在房間里哭訴的女孩兒是她。

“為什么?”小麥不解地問。

“我爸爸需要進行系統(tǒng)性的治療,我打算帶他去美國,今年就舉行葬禮還為之過早。現(xiàn)在世界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呢?我第一次聽說活著的時候辦葬禮的,簡直滑天下之大稽。無論是在美國還是日本,在所有發(fā)達國家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事。”沈凡姝說道。

小麥聽她揶揄的口吻,又想到沈醫(yī)生溫文爾雅又謙遜的樣子,很難把兩個人聯(lián)想在一起,她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沈醫(yī)生知道這事嗎?”

“我回頭會告訴他的。”沈凡姝道。她有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她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讓小麥突然想到最近她住的小區(qū)邊上新開的樓盤來,新蓋好的樓處處彰顯著奢華尊貴的氣息,看著很氣派,這樣一來,更顯其它小區(qū)的樓低矮破舊了。

小麥雖是這樣想,但是還是站的筆直,一字一句地說:“我們公司的規(guī)定是如果違約需要當事人過來處理。”

“既然你做不了主,那我去找你們主管好了。”說完,沈凡姝轉(zhuǎn)過身,向外面走去。

完顏此時正在辦公室辦公,沈凡姝門也沒敲就闖了進來。

他知道對方來者不善,但見是一位長著一張精致臉龐的女孩兒走路帶風,便知來者不善,等著對方先說話。

“你好,請問你們公司主管在嗎?”她走到他電腦桌旁邊問。

“你好,我就是,我是完顏宏光,請問有什么事嗎?”完顏語氣柔和,再加上他富有磁性的聲音,不凡的氣度,使得沈凡姝調(diào)換了一種緩和的語氣。她說:“我來這里是想取消我爸的合約,我是沈巖的女兒。”

“好,你先坐下,慢慢說。”說著,完顏站了起來,把她引到沙發(fā)上坐下來,沙發(fā)前面是一張長方形的魚肚白大理石茶幾,完顏的辦公室有點居家的感覺。

完顏拿出一個紙杯,去給她接了一杯溫水,放在她面前,在沙發(fā)的另一側(cè)坐下來。

他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一定要取消合約,你能跟我說說原因嗎?”

“我打算帶我爸去美國治療,他并非無藥可救的。美國的治療體系更加完善,說不定會有很大的轉(zhuǎn)機。”沈凡姝道。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我們公司也有公司的規(guī)定,如果因特殊情況需要終止合約,需要當事人確認簽字,你回去跟沈醫(yī)生商量一下好吧。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慎重考慮,因為我們這個儀式有紀念意義,而且對于當事人來說,也是了愿的一個過程,我想這也是沈醫(yī)生選擇跟我們合作的原因。”他的話柔和溫暖,不卑不亢,有理有情。沈凡姝收斂了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如果再不收斂一些倒顯得自己飛揚跋扈了。

她不情愿地說:“那今天先這樣,我回去再跟我爸商量一下。說著便站了起來,完顏也起身,陪她向門口走去。可能情緒的沖蕩讓她的心搖晃起來,隨之腳步也變得踉蹌了,她沒走兩步便腳底一滑,身體向完顏這一側(cè)猛地傾斜過來,她不禁哎吆一聲,完顏手急眼快,迅速地抽出右手挽住了她的腰,左手護住了她的腹部,兩只手臂彎成了月牙的形狀。

沈凡姝感到自己猛然下沉又猛然頓住,就像失控的車被動剎住了閘,停在了平穩(wěn)的路面。

“沒事吧?”完顏將她扶穩(wěn),關切地問。

她站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正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她臉疼地一下紅了,慌忙地捋了一下額前的頭發(fā),笑了一下,說:“沒事,我先走了。”完顏看著她捋頭發(fā)的樣子,忽然想起小麥在海邊縷頭發(fā)的樣子,忽然頓住了,等他再望向她時,她已經(jīng)走到電梯口了。

完顏折回把小麥叫到辦公室,問她:“怎么回事?沈醫(yī)生的女兒怎么來了?”

“她可能一時接受不了沈醫(yī)生生病的事,還想讓她爸爸去美國治療,打算違約。”小麥道。

完顏半晌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對小麥說:“所以,這幾天你還得去沈醫(yī)生家問問情況,別煮熟的鴨子飛了。”

想到沈凡姝不友好的態(tài)度,小麥內(nèi)心很是不情愿,但是工作的事情為重,她連忙點頭同意了。

晚上到了沈醫(yī)生家,看見門口處有幾滴血跡,內(nèi)心不由地一緊。她趕緊敲了敲門,這次是鐘點工阿姨開的門。

看見小麥,阿姨緊張的表情終于松弛了一些,她把小麥拉近屋里,說道:“你可算來了,剛才沒把我嚇死,沈醫(yī)生的女兒跟他吵架,吵著吵著,沈醫(yī)生突然咳嗽起來,接著就吐出一大口血來,地板上,茶幾上,沙發(fā)上,噴的到處都是。”

“啊!”小麥失聲叫道:“他人沒事吧?”

“誰知道呢!被拉去醫(yī)院急救了。”阿姨道。

小麥耳邊響起救護車滴嘟滴嘟的聲音。

她默默地望著那兩只貓,小的那只若無其事地舔著自己的前爪,跟平時并無兩樣,大的那只加菲貓瞇著眼睛,就像是快要圓寂的寺廟高僧。幾天沒來,它的身上又臭哄哄的了,屁股那里黏著粑粑,小麥趕緊用濕紙巾給它一點一點清理掉,它的后肢蜷縮著,已經(jīng)伸不直了,屁股那里的凹陷更加明顯了,全靠前肢在支撐。前胖后瘦,顯得它既年輕又蒼老。

小麥打掃完貓舍,走到門口準備關門的時候,又留戀地轉(zhuǎn)過身來,將這屋子角角落落看了一遍,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個茶幾上,還記得上個月他的幾個學生特意來拜訪過他,那時還有談笑聲,如今寂寂無聲。沙發(fā)上有沈凡姝精致的包包,一只口紅從鎖鏈的一側(cè)滑出頭來,她又望向那兩只貓,只有這兩只貓,還是原來的樣子。不,老的那只更加老態(tài)龍鐘了。

人在即將離去的時候,是有跡可循的,也許是因為要有個新的開始,所以舊的東西就要改變。她想起柳源離世前的那幾天,突然有一天變得勤快起來,小麥下班回到家看到他在廚房里忙碌,餐桌上還擺著炒好的河蝦。她很是納悶,畢竟好長時間以來,柳源只是悶悶不樂地對著電腦屏幕下象棋的。遂放下包,打算去問個究竟。

這時柳源端著一盤菜走過來,放在桌上,小麥看他表情木木的,并不像是有什么高興的事。

“回來了?稍等一下,馬上就好。”柳源道。

說著又去廚房炒下一個菜了,小麥跟他來到廚房,地上全是水,還散落著菜葉,對此,小麥已經(jīng)見慣不怪了,她不明白一個人只是燒菜而已為什么弄的滿地都是水。

柳源菜炒的還可以,火候到位,顏色鮮艷,就是口味偏輕,只加了一點點鹽,這樣也好,保留了食物的本來味道。

小麥只顧著自己吃飯,柳源把蝦和肉都往她碗里夾,自己卻沒怎么動筷子。

“你自己也吃呀!”小麥道。

“我不是很餓。”柳源道。

小麥放下筷子,剝了一只蝦遞給他,他說:“真吃不下了,我看著你吃就好了。”

“你今天有點怪怪的。”小麥道。

“是嗎?我還好吧,只是我突然有點想我奶奶了。”柳源道。

“你想她你可以回去看她,反正你現(xiàn)在還是待業(yè)狀態(tài),也不用請假的。”小麥道。

“不回去了,回去了還得回來,麻煩。”柳源道。

“你已經(jīng)在家呆了一個多月了,新工作有著落沒?不要整天呆在家里炒股好吧?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你要振作起來,重新開始。”小麥焦躁起來。。

柳源表情突然變得沉郁:“我現(xiàn)在想的不是如何開始,而是如何結(jié)束。”

現(xiàn)在小麥回想起來,他所謂的結(jié)束大概就是結(jié)束跟世界的一切關聯(lián)吧。但是他不會想他是一走了之了,爛攤子還得小麥收拾,就如同那天他做菜時弄了一地的水,還得讓小麥親自打掃干凈。太自私了,小麥想,你只不過給我做了幾頓飯而已,我卻要用這么多年的忙碌勞累償還。

小麥回到家,想到沈醫(yī)生房間里的血,又想到柳源躺在地上的樣子,不禁感到一陣恐懼,房間里的燈不夠亮,不足以驅(qū)散那些暗影,鬼魅一般的,不說話,不動,但又感到那些暗影隨時又撲過來,纏住她的身體,扼住她的咽喉,在她耳邊叫囂咆哮,小麥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這么害怕,只覺得似乎無處可躲無處可藏。

她摸索著打開手機,點開微信,飛快找到詩人的頭像,撥通了他的電話。沒過幾秒鐘,電話那頭傳來了他的聲音,溫暖的跟萬道霞光一樣。

“小麥。”詩人說:“你在哪里?”

“在家。”小麥道:“我突然有點害怕。”

“怕什么?不要怕。”詩人道:“不過你一個人住,是要多注意安全的,尤其是現(xiàn)在小偷,搶劫的那么多。”

“你說這世界到底有沒有鬼呀?”小麥道。

“別自己嚇唬自己,這世界如果真的有鬼倒是好了,傷害人的從來不是鬼。”

“可是我怕黑。”小麥不放心地望向四周角落。

“要不這樣好了,我手機開著,微信一直開著不關掉,有事你跟我說。”詩人道。

“你不睡覺的嗎?”小麥問。

“我還要寫東西,如果困了,打個盹就好。”詩人道。

“你天天這樣?”小麥問。

“差不多吧,就跟煤油燈似的,別人是一根捻子在燃,我是兩根。”

“這么辛苦難道你不怕死嗎?”

“怕,我現(xiàn)在每天都喝中藥,我的胃簡直就是藥罐子。我想盡可能把身體維護好,因為我還有未完成的事。”

小麥知道他所謂的未完成的事就是指未寫好的詩。他在詩的古都,也想著在墻壁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永垂千古,將來有天自己不在了,這面墻壁便成了紀念他的碑文。

小麥心想:我也怕死,難道也是有未完成的事?

這時候他突然說:“假如我再年輕十歲就好了。”

“你現(xiàn)在這樣也挺好的。”小麥道。

“傻丫頭”他說:“好嗎?”

小麥心里一酸,但是沒有說話,半響說道:“現(xiàn)在不害怕了。”

一連幾天都沒有沈醫(yī)生的消息,想必是病情很是嚴重,一天,沈凡姝又來了,她去見了完顏,對他說:“我爸的病情不是很樂觀,這次陪他去住院,也詳細地了解了他的狀況,可能不久以后就……”說著,她突然哽咽起來。

“哦,不好意思。”沈凡姝盡量又平復了自己的情緒,繼續(xù)說道:“我想既然如此,倒不如近期把告別會辦了的好,就像你說的,也算是了他的愿。”

“那回頭我們商量一下具體日期,生老病死雖說是人之常情,但是真的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還是難以面對。但現(xiàn)在事已至此,你還是要堅強起來,往前看,讓他在最后的時間里過得開心一些。”完顏勸解道。

“謝謝你對我說這些。”沈凡姝望著他,凄然地笑了。

完顏拜托小麥的事情,小麥一直放在心上。她研究了好幾天的顏色,款式,還拿出配色卡去搭配,最終敲定了一款總體都算滿意的圖案,于是網(wǎng)購了材料,就開始動手編織了。

編織過程不是很順利,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編了拆拆了編,來來回回好幾次才算是漸漸上手。她知道完顏是一個心很細的人,要是哪個線頭沒弄好,他肯定會發(fā)現(xiàn)。

沈醫(yī)生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才回家,他請了一個保姆照顧自己,病床上的他消瘦的兩頰凹陷下去,面色也變的灰暗了,只有那兩只眼睛依然閃爍著溫暖的,智慧的光芒,不過由于消瘦的厲害,那光芒也逐漸黯淡了。小麥打掃好貓舍,回去的時候跟沈醫(yī)生告別,沈醫(yī)生微弱地聲音說道:“今天凡姝不在,去見她同學去了,我在家躺了一整天,很是無聊,你要是不著急回去的話,跟我說會兒話吧。”

“哦,我沒什么事。”小麥道。

沈巖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小麥趕緊去把他扶住,找來個靠枕墊在他背部。

“小麥,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瑁兒的狀況比以前更差了?”沈巖問道。

“發(fā)現(xiàn)了,瑁兒最近腿腳更加不靈便了。”小麥道。

“我前幾天跟凡姝商量在我走之前,把它安樂死。你猜怎么著,第二天它就不見了,最后還是在陽臺的角落找到它的。”沈巖道。

小麥聽了,大為觸動,說道:“看來它也是聽得懂人話的,可能是它聽到你們的對話,躲起來了。”

“是啊,就連一只都動彈不得的病貓,都能用力活著,何況是人呢。我這一生,努力過奮斗過,平淡過精彩過,就此別過,可以說是心無所憾,人必有一死,并且大多數(shù)人不得善終,這是每個人的必經(jīng)之路,我已經(jīng)想的很是明白。現(xiàn)在,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凡姝,她多少還是有些任性的,如果她像你一樣堅強獨立,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沈巖道。

“如果她像我,那就不好了,女孩子還是要任性嬌慣一點的,這樣長大后吃得開,不會吃虧。”小麥道。

“她現(xiàn)在吃得開,多半原因是我和她媽給她提供了優(yōu)渥的條件,而不是她自己通過努力得來的,誰知道她將來會是什么樣子呢。”沈巖道。

小麥不知說什么好,她早就知道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但她現(xiàn)在也漸漸明白,就算是不缺錢的人,也會有別樣的煩惱。到最后,都會死去,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終點。這樣看來,只有死亡是最公平的,貧窮也好,富貴也罷,都會經(jīng)歷死亡這個過程。

“我這幾天,正在聯(lián)系我的舊友故交,這也許是我們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相見了。以前稀松平常的見面,卻被冠以最后一次,實屬有些傷感。”說著,沈巖不覺淚濕了眼眶。

小麥心情亦是沉重,勸解道:“借這個機會,見面聊聊也好。”

“但現(xiàn)在又一想,我終于可以解脫了。我再也不用每晚借助止痛藥才能入睡了,我再也不用在醫(yī)院和家中來回奔波了,我要好好睡一覺了。”沈巖輕輕地說。

小麥的眼淚忽然滴滴答答落下來,就跟扯斷線的珍珠項鏈一樣,一顆顆堆落下來,擲地有聲。

沈巖忙抽出來一疊紙,遞給她,小麥擦了擦眼淚說道:“真正的死亡是被遺忘。”

沈巖笑了,他說:“那我相信很多人會記得我。”接著他又望了她一眼,她的眼淚讓他動了惻隱之心,語重心長地囑托道:“你是個重感情的女孩子,你這樣的女孩容易被情感所累,你以后要多考慮自己的感受,不要委屈了自己。”

小麥聽他如此說,剛收住的眼淚又開始吧嗒吧嗒落下來。

她想開口,卻說不出一個字,只是咬著嘴唇點點頭。

小麥懷著沉重的心情走出沈醫(yī)生的家,抬頭望向天空,烏黑的,什么也看不清,有種失重的感覺。這時候,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那就這樣,有什么事你叫我。”

女孩兒點點頭。

小麥向?qū)?cè)望去,看見一高一低的兩個身影,高的身影輪廓是完顏,矮的身影輪廓是沈凡姝。兩個人的影子碰在一起,像是一團火,黑色的火苗把他們的背影點燃了。

小麥心突突直跳,要不是有黑夜掩護,她們準能打個照面。她前進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只能安靜地站在一旁。兩個人不知在說些什么,聽不真切,過了一會兒,又聽完顏說:“快上去吧。”

“好,那再見嘍。”沈凡姝說著面對著他后退兩步,隨即轉(zhuǎn)過身去,向前走了兩步,又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完顏還在原地。旋即說道:“謝謝你宏光,今天很開心。”

“還不快上去?一會兒凍到了,可就不好了。”完顏關切地說。小麥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聽得出他是笑著說的。沈凡姝上樓了,完顏也離開了,只剩小麥一人,跟空心地竹子一樣駐在原地,分不清是悲是喜,只是覺得這一切如夢似幻,真真假假,難以分明。過了許久,才挪動腳步,匆匆離去。心變空了,腳步卻沉重了,而空的地方,又被一些壞情緒填了進來,很不舒服。

幸好還有寄托,小麥只要七點整站在地鐵站臺,準能遇見那位大叔。每次看到他坐在對面氣定神閑地翻閱報紙,小麥的心會松弛下來,她也能暫時忘卻現(xiàn)實的瑣碎,放空自己。然而這次,他沒有出現(xiàn)。小麥左顧右盼,眼睛不覺茫然地望向別處。地鐵上十個里有八個人都翻看著手機,她身旁的一個同她年紀差不多的男士在打電話,只聽他壓低聲音說:“我不打車……帶雨傘了……拜拜。”小麥繼而心想:也許大叔是因為下雨才沒來的。

還沒有下地鐵,她就接到了完顏的電話,讓她趕緊去辦公室找他。小麥一看時間,馬上要遲到了,等地鐵門剛一打開,便慌忙地跑下去,沒吃早點,肚子空空,小麥真怕自己跑著跑著突然暈倒了,但是也不敢放慢腳步,到了他辦公室門口,還喘著粗氣。

她深吸了幾口氣,敲了敲門,走了進去。

完顏見她頭發(fā)凌亂,慌里慌張,便說:“怎么跟被打劫一樣的?”

小麥吐了一口氣道:“你找我什么事呀?”

“小麥,也不知你天天都在忙些什么。你看都八點三十五了!怎么總是遲到?”

小麥百口難辯,偶爾遲到一兩次,就被說成了總是遲到。

“沈醫(yī)生的告別會下個月舉行,我當主持人,你負責照顧他。至于現(xiàn)場布置和攝影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你跟緊點,不要出什么差錯。”完顏道。

“哦,好。”小麥答應著。

“對了,林女士的那個案子還沒搞定嗎?”完顏問。

“還沒,我最近在聯(lián)系別的,這個暫時擱置了。”小麥道。

“沈醫(yī)生的這個結(jié)了,你著重忙這個。”完顏說。

他大概不知道昨晚夜幕下,小麥看見了他和沈凡姝面對面站著,兩個影子重疊在一起,站成一棵樹的模樣。不過小麥明顯感覺到他跟以往不一樣了,以往他公事公辦的語氣中會夾雜一絲繾綣的柔情,但是現(xiàn)在只剩公事公辦了,就好像咖啡沒有放糖,有點苦,卻讓人清醒。

沈醫(yī)生家不用去了,他的告別會選在了一個天氣晴好的周末,時植三月,萬物萌新,又是新的開始,也是舊的結(jié)束。小麥在家的時間突然變多了,有些不習慣。還是要去做兼職才好過,小麥斜倚在窗前,默默地想。想了一會兒,也沒有想出頭緒來,于是便像窗外望去。楓香樹的葉子已經(jīng)抵著窗了,嫩綠色,跟花瓣一樣薄薄的,反射著陽光。秋天長出來的楓香果實還沒有掉落,圓圓的,長著許多刺,黑黑的跟海膽一樣。

這世界就是這樣的滑稽,在海洋里能看見珊瑚樹,在樹上也能發(fā)現(xiàn)海膽。小麥想著這些滑稽的事物,無聲地笑了。

她繼而又想到完顏,一個月前還對自己表示出好感,一個月后又跟別的女人約會,呵,好假,男人的情和愛有什么正義感可言。但是,小麥忽然又慶幸起來,假如自己不是這種處境,說不定就會義無反顧地陷入完顏精心設計的情網(wǎng)中,不斷掙扎不斷妥協(xié),到時候被拋棄了才能大徹大悟。她太了解自己的執(zhí)拗,自己認準的人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別人說給她的經(jīng)驗教訓,她只是表面上的認可。因此也可能不是壞事,至少避免了淪陷,想到這,她覺得自己眼前開闊了不少,她手工編織的那些布偶,花朵,靠墊,此刻變成了馬卡龍色。

告別會那天,沈醫(yī)生穿著淡粉色的襯衣,淺灰色的西裝外套,出現(xiàn)在大廳里。大廳鋪著麻灰色的地毯,白色的墻面,原木的窗,內(nèi)襯米白色的窗簾。窗簾拉開,陽光透進來,照在桌上的花瓶上,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花瓶中有幾枝紅梅,房間的布置遵從了沈醫(yī)生的想法,看上去溫馨舒適。

舞臺的一旁是一個樂團組合,有兩個小提琴手,一個大提琴手,一個鋼琴伴奏者。完顏穿的也是正裝,無論是西褲還是西裝,都剪裁的剛剛好,他腰板挺得很直,單手插兜站著,不急不躁。

沈巖和沈凡姝站在門口迎賓,跟來客一一握手,小麥站在沈巖后面,像個保鏢一樣,確保他的安全。人到齊了,

完顏做為支持人開場,介紹了告別會的流程。流程主要分四部分,沈巖發(fā)言,參與人員代表發(fā)言,告別儀式,聚餐,散會。

臺下的人圍成兩個半圈,多數(shù)是他的家人、朋友、同事,還有他的學生。沈巖站在半圓的對側(cè),緩緩的音樂流淌著。沈巖道:“今天站在這里,心情有些復雜。因為我不是來做講座,告訴你們胃腸道手術應該怎樣切口,縫合,也不是來講課,我是跟大家告別的。”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以平復心情,繼續(xù)說道:“在我有限的七十四年的人生中,我有幸結(jié)識了你們,正是各位的陪伴,讓我的人生更加豐富多彩,當我身處逆境,你們讓我明白,我不是一個人。假如病痛可以代替,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愿意為我分擔其中一部分,但是公平的是,唯有病痛必須需要自己去承受的。在患癌的三年里,

我經(jīng)歷了大部分患者的心路歷程,從不能接受,質(zhì)疑,心存幻想到面對現(xiàn)實,不過這一切都將畫上句號。同樣,關于死亡,我也經(jīng)歷了從逃避現(xiàn)實到接受現(xiàn)實的過程。我就像履行完任務能量即將耗盡的旅行者一號,將永遠地與地球失去聯(lián)系,飛往未知的外太空。在這里,我要鄭重地跟你們說聲感謝,感謝你們多年的陪伴,照顧,懷念我們把酒言歡,談笑風生的日子,懷念我們風雨共進,同甘共苦的年月。最后,感謝我的女兒,是你讓我的人生更加完整,謝謝你選擇我做你的父親。今天,我希望你們給我更多的笑容而非眼淚,我希望收到更多的祝福而非同情。接下來,在各位親友的見證下,我宣布我的遺產(chǎn),包括房,車,現(xiàn)金,書的著作權在我死后全部轉(zhuǎn)交我女兒沈凡姝繼承。謝謝大家!”說完,他深深鞠了一躬,許久才直起身來。

大家上前一一同他擁抱,很快沈醫(yī)生就被大家包圍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聚餐了,小麥望著空蕩蕩的房間,突然覺得這房間像是靈堂,安置著靈魂。

后來很長時間都沒有沈醫(yī)生的消息,只是偶爾會看見沈凡姝出現(xiàn)在她們公司,她是來找完顏的。直到有一天,她急匆匆的趕過來,神情凝重,打那以后,完顏有好幾天都沒有上班,小麥知道沈醫(yī)生已經(jīng)變成了能量耗盡的旅行者一號,永遠回不到地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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