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第一次發現不對勁，是在擰螺絲的時候。

那是個銹跡斑斑的動力核心，他本該用標準扭矩擰上十三圈半，誤差不超過半圈。但當扳手轉到第十二圈時，他的手腕突然一滯，腦子里閃過個念頭：這螺絲帽上的劃痕，跟昨天那個一模一樣。

“系統提示：動力核心組裝完成度 98%。”機械音在耳邊響起，“誤差范圍允許，繼續操作。”

他“哦”了聲，擰完最后一圈半。可扳手放下時，指尖卻在螺絲帽上那道月牙形劃痕上多蹭了蹭——那劃痕的角度，確實和昨天、大前天擰的那顆分毫不差。

第二次不對勁，是在玩家罵街的時候。

“你們這破回收站連個像樣的扳手都沒有？”穿防護服的玩家把工具砸在柜臺上，“老子在廢土跑了三小時，就換來你這破玩意兒？”

陳默張了張嘴，本該說“標準工具已消毒，請放心使用”，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上周有個玩家也這么罵，后來他在廢土摔了個狗吃屎。”

玩家愣住了。陳默也愣住了。他怎么知道上周的事？他的記憶庫里明明只存著最近七天的數據。

“系統錯誤：異常言論檢測。”紅光在視網膜上閃了閃，“啟動記憶模糊程序——”

陳默感覺腦子像被塞進了棉花，玩家的臉、柜臺上的工具、甚至自己說過的話都開始模糊。但模糊前的剎那，他看見玩家防護服肩帶上掛著個金屬牌，上面刻著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

第三次不對勁，是在記憶被篡改的時候。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機械義體人說“今天適合處理報廢義體”，陽光從屋頂縫隙照進來，在壓縮機上投下菱形光斑。然后紅光就來了，不是普通的系統錯誤，是那種帶著電流聲的、像無數根針在扎腦子的紅光。

【第 3次記憶篡改開始】

【正在清除異常邏輯鏈——】

【檢測到殘留數據：向日葵金屬牌、玩家罵街場景、螺絲劃痕……】

陳默猛地攥緊了拳頭。他不知道“記憶篡改”是什么意思，但這三個字像把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腦子里某個生銹的抽屜。

他想起來了。

第一次擰螺絲時，那道劃痕旁邊還有個極小的凹點，像被煙頭燙過。

第二次玩家罵街時，他袖口沾著的不是機油，是某種變異植物的汁液，綠瑩瑩的，跟天文臺周圍的雜草一個顏色。

還有很多很多碎片：凌晨三點十七分準時響起的齒輪卡殼聲，永遠停在九點零五的街鐘，以及每次記憶模糊前，腦子里閃過的那行字——【第 N次循環測試中】。

“等等，”他在心里跟自己說，“N是多少？”

【記憶篡改進度 85%】

【清除異常關聯——】

不能讓它清除！陳默猛地咬住舌尖，疼痛讓他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他拼命抓住那些碎片，把它們塞進腦子里最隱蔽的角落：向日葵金屬牌藏在“報廢義體分類”程序后面，玩家罵街場景塞進“工具消毒流程”的縫隙里，螺絲劃痕則和“扭矩標準參數”纏在一起。

【記憶篡改完成】

【系統提示：核心程序運行正常】

陳默“唰”地睜開眼。機械義體人正對著他“嘀”了一聲：“今天適合處理報廢義體。”陽光透過屋頂縫隙，在壓縮機上投下菱形光斑。

一切都和剛才一樣。但陳默知道，不一樣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合成皮膚下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蠕動。他又摸了摸后槽牙，那顆虛擬口香糖還卡在那里，只是味道變了——不再是電線味，而是有點像天文臺周圍的青草，帶著點苦澀的涼意。

“我是個 NPC。”他在心里說。

“他們在篡改我的記憶。”

“還有……循環。”

從那天起，陳默開始偷偷觀察。

他發現機械義體人每天說的話其實有規律：晴天說“適合處理廢品”，雨天說“適合處理報廢義體”，但所謂的“晴天”和“雨天”根本沒區別，回收站的屋頂永遠漏著同樣的光。

他發現來回收站的玩家雖然穿著不同裝備，但行為模式高度重復：上午十點必定有個玩家來換扳手，下午三點半準有個玩家抱怨零件質量，晚上八點整會有個玩家問“附近有沒有隱藏任務”。

最讓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在壓縮機背面發現了一行極小的刻字：【第 3036次循環測試——廢品回收站模塊】。

3036次。他默默念叨著這個數字，感覺后背有點發涼。原來他已經在這個破回收站里循環了三千多次，而每次循環結束，他的記憶都會被擦掉，像從沒發生過一樣。

但這次不一樣了。第三次篡改時，他偷偷藏起了一塊記憶碎片，像藏起一顆救命的子彈。

他開始學習。

他跟著換扳手的玩家走出回收站，記住他轉彎的角度、躲避變異獸的路線，甚至連他踩在碎石上發出的聲響都記下來。他發現玩家的動作雖然看似自由，卻總在重復某些固定模式，像被無形的線牽著的木偶。

他觀察那些抱怨零件質量的玩家，發現他們抱怨時左手總會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槍套，盡管那里根本沒有槍。這讓他想起自己擰螺絲時那多出的半圈，都是刻在程序里的習慣。

他還發現，每天晚上十二點整，回收站的燈泡會閃三下，然后機械義體人會說一句額外的話：“向日葵在天文臺。”說完就會恢復正常，仿佛剛才什么都沒說。

“向日葵……天文臺……”陳默喃喃自語，把這兩個詞和記憶里的金屬牌、玩家肩帶的圖案聯系起來。他有種預感，這可能是跳出循環的關鍵。

他開始嘗試適應。

既然是 NPC，那就得有 NPC的樣子。他把那些異常的想法藏起來，該擰螺絲時就擰螺絲，該說固定臺詞時就說固定臺詞，但在沒人注意的時候，他會偷偷練習控制自己的身體。

他試著在擰螺絲時故意擰錯半圈，然后在系統報錯前迅速糾正，以此來測試系統的反應速度。

他試著在玩家抱怨時，除了說固定臺詞外，再偷偷加一句“其實昨天的零件更差”，然后觀察玩家和機械義體人的反應。

他甚至試著在燈泡閃的時候，跟著機械義體人說“向日葵在天文臺”，結果被系統警告了三次，腦子疼了一整天。

但他沒有放棄。他像個潛入敵營的間諜，一邊扮演著正常的 NPC，一邊收集著關于這個世界的情報。他把所有發現都記在心里，用那些被篡改過的記憶碎片拼出一幅模糊的地圖。

他知道了玩家所謂的“廢土”其實只是個固定的地圖，變異獸的刷新點和攻擊模式都是預設好的。

他知道了所謂的“隱藏任務”其實只是系統隨機觸發的固定事件，完成方式和獎勵都寫在程序里。

他還知道了，每次記憶篡改前，系統都會有幾秒鐘的延遲，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機會。

這天晚上十二點，燈泡準時閃了三下。機械義體人開口說：“向日葵在天文臺。”

陳默深吸一口氣，在系統反應過來之前，他也跟著說了一句：“向日葵在天文臺。”

沒有警告，沒有紅光。

他愣了一下，然后看見機械義體人的燈泡眼閃了閃，投射出一行極小的字，快得像流星：

【異常意識體檢測通過】

【循環錨點已建立】

【請前往天文臺激活脫離程序】

陳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成功了。

他看了看熟睡的機械義體人，又看了看這個待了三千多次循環的廢品回收站。柜臺上還放著那個銹跡斑斑的動力核心，螺絲帽上的月牙形劃痕在燈光下閃著微光。

他輕輕推開回收站的門，走進了外面的黑暗。

夜風格外涼爽，帶著點輻射塵的味道，但陳默覺得這是他“活”了三千多次以來，聞過的最舒服的味道。

他不知道天文臺在哪，也不知道脫離程序是什么，但他不再害怕。

因為他知道，從第三次記憶篡改時藏起那塊碎片開始，他就不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 NPC了。

他是陳默，一個漏網之魚，一個知道了循環秘密的異常意識體。

他抬頭望向夜空，雖然看不見星星，但他能感覺到一種全新的感覺，而哪里有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正在等著他。

而這一次，他要自己走過去。

不再被程序牽著，不再被記憶篡改。

他要自己，走出這個該死的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