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都快被氣瘋了。
臉色青一塊紫一塊,好像一股怒氣隨時都要沖破天靈蓋爆發(fā)出來。
作為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可說是在宮里摸爬滾打了幾十年,今天居然被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在面前冷嘲熱諷,且這少年是他覺得尚未開竅只知道玩樂的稚子……
什么尊卑有序,什么長幼尊卑,眼下在他看來,似乎都不重要。
就算是皇帝,那也得講道理。
他似乎也忘了成化之前各位皇帝跟太監(jiān)的相處模式,只覺得弘治帝的做法那才是正常的主仆關(guān)系。
或者說,他已經(jīng)被朱祐樘給“慣壞”而不自知。
“陛下,請您為奴婢做主!”王岳直接跪下來,改而朝皇帝施壓。
跟一個熊孩子講道理?
不好意思,你老爹不認(rèn)為你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會替我教訓(xùn)你。
“咳咳。”朱祐樘咳嗽兩聲。
張皇后急忙道:“陛下,龍體為重。你們都先出去吧。”
顯然張皇后覺得這些糟心事太扯淡,還有什么比她丈夫病情更重要的事?
朱祐樘卻伸手阻止了妻子。
“太子,你且說,究竟是怎回事?”朱祐樘仔細(xì)問道。
朱厚照昂首挺胸,絲毫不怵眼前的場面,侃侃而談道:“回父皇,是這樣,兒臣聽說身邊伺候的內(nèi)侍魏彬,他家里曾在京師買了幾十頃地,本來田契什么的都過籍了,魏家去年里也種了麥子。卻是今年那地又被兩賣,收地的人竟是王大伴的弟弟,收地不說,連先前買地的銀子都不退,更可甚的,是把地里已經(jīng)種了半年多,馬上要收獲的麥子都給占了。”
王岳仍舊跪在那,爭論道:“陛下,太子并未詳細(xì)調(diào)查,只聽了東宮之人的片面之詞,還受挑唆前去生事,將太子置于危難之中。請陛下對東宮魏彬等人施加懲罰。”
王岳也很明白爭論的技巧。
太子有錯,那也應(yīng)該是太子身邊的人教導(dǎo)無方,還有小人在背后挑撥離間。
不直接攻擊太子,或許能讓太子的脾氣好一些。
但他不知,朱厚照生平最講義氣,在他看來,身邊人受欺負(fù),跟自己受了欺負(fù)也沒什么區(qū)別。
朱厚照道:“我有危險,那也是你王家人給我施加的,你那個侄子,直接帶著人拿著棍棒就朝我沖過來,那氣勢啊,見到是太子,還號稱是司禮監(jiān)王公公的侄子,好大的威風(fēng)!這還是遇上我,要是遇到一般人,那不得把人給劈了?”
“住口!”朱祐樘突然用很低沉的聲音喝一聲。
隨即把二人的爭論給打斷。
朱祐樘似乎不想聽二人的爭論,轉(zhuǎn)而看著一旁的徐宏,道:“徐卿家,你是帶人保護(hù)太子的,當(dāng)時究竟是怎回事?”
徐宏趕緊單膝跪地,既想如實說,又怕得罪太子或是王岳。
像他這樣的人,很清楚這一個不慎,就會落個兩邊不是人。
“回陛下,臣帶人保護(hù)太子,在收割麥子的同時,見到有人持械而來,至于他們究竟是什么人,是何目的……臣最初也不知。”徐宏道。
戴義道:“那你現(xiàn)在還不知嗎?”
徐宏更為難。
要是說到現(xiàn)在還不知曉,那等于說他沒本事,被人威脅到太子安全,負(fù)責(zé)安保人員連對方來頭和目的都不知道?
這官可以不用做了。
“來人正是王公公的侄子和其家人,或是以為地里的糧食被人搶了,特地前去聲討,當(dāng)時也的確是報過王公公的名號。”徐宏只能如實回答。
朱祐樘聽到這里,似乎是明白了個大概,再問道:“那地,是誰的?”
徐宏道:“乃是王家的。”
朱祐樘道:“太子,你既明知那地是王家的,為何又要帶人去收割?你這是在竊奪他人的家財,身為太子,平時學(xué)到的東西在哪里?可明白這世上的規(guī)矩如何?”
“父皇,您怎不問問那地里的莊稼是誰種的?還有,您覺得兒臣是在撒謊,或者說是魏彬他們在無事生非嗎?沒有的事,非得找兒臣訴苦?”朱厚照顯得很氣憤。
你這當(dāng)父親的,怎么不講道理呢?
朱祐樘好像是生氣了,說道:“涉及到田產(chǎn)的糾紛,不是一家之詞能斷定是非的,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朱厚照似乎早就預(yù)備好了答案一樣,義正言辭道:“兒臣只知道,在魏彬和王岳二人身上,他們的地位孰高孰低可說是清清楚楚,如果魏彬誣告王岳的話,那他不但要承擔(dān)挑唆的后果,更要冒著得罪王岳的下場,會被放逐出宮,被各種報復(fù)!”
“咳咳。”朱祐樘又咳嗽兩聲。
就算他聽這話,覺得有些生氣,似乎是兒子在頂撞他。
但也不得不說,兒子所說的話,那太有道理了。
天底下只有下級受了委屈,要忍氣吞聲的道理,還有下級敢隨便誣告上級的?
“父皇也不用懲罰東宮的人,是兒臣想出去割麥子,問他們家誰種了麥子,然后逼問之下,才知道情由的。”朱厚照顯得很仗義道,“兒臣覺得,要是不知還好,若是知道了,還要熟視無睹的話,等于說連世上最基本的公平都不管。那就是看著他人受委屈,還要置若罔聞,那還當(dāng)什么儲君?公平何在?天理何在?”
王岳聽到這里,鼻子都?xì)馔崃恕?
他跪在那,轉(zhuǎn)身等著朱厚照,咬牙道:“太子,您都不知背后情由,便隨便聽一人所言,就敢……如此做?”
“我是聽一人之言嗎?要是我在那個收割麥子,割錯了,我自然會還給你弟弟一家。”
朱厚照道,“但你侄子直接帶著大批的人手,拿著家伙事就來打人,我一看就是你家的人恃強(qiáng)凌弱慣了,也或是因此,魏彬的家人才會忍氣吞聲,被人欺負(fù)了,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王大伴,枉你平時在人前一直說公正公道,看來,你說的跟做的不太一樣,表里不一啊。”
“陛下明鑒,奴婢蒙受如此委屈,實在是……不想活了,奴婢要以死明志!”
王岳當(dāng)然懂得如何給皇帝施壓。
這時候當(dāng)然要來個頭撞柱子,或者是當(dāng)場橫劍自刎,如此才能壓制太子身上那莫名的自信。
他自己也很奇怪,今天的太子怎么了?
一個只喜歡玩的孩子,為什么在針對我的時候,說話這么條理分明,還有一股一往無前的氣勢?
戴義趕緊伸手示意,而李榮和徐宏已經(jīng)上去,拉住了看似激動,但其實只是在做樣子的王岳。
“這件事,朕會讓人查明。”
朱祐樘顯得很生氣道,“或許,不該讓你出宮,太子,你這次出去做的事,讓朕很失望。”
嘴上這么說,但臉上所呈現(xiàn)出來的表情,卻好像與之前不一樣。
甚至連看著兒子的目光,都帶著幾分贊許。
不為別的。
兒子真的長大了,都敢跟王岳這樣的實權(quán)派對著干,甚至還能把王岳逼到要以死明志的地步,這何嘗不是一種進(jìn)步呢?
作為一個老父親,最大的愿望當(dāng)然是看到兒子成長,他也同樣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兒子壓不住朝中人。
皇權(quán)旁落,根源永遠(yuǎn)不在皇帝玩樂胡鬧,而在于皇帝壓不住朝中權(quán)臣。
朱厚照則顯得一副無所謂的神色,道:“父皇,您也別總埋怨我啊,兒臣只是秉承著公義和天理而已。兒臣覺得,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你占了別人的東西可以,我把人家本來的東西給搶回來,就不行?世上哪有這道理?”
“夠了!”朱祐樘厲聲道,“都退下。今日的事,到此為止!太子,你接下來,用功讀書!”
朱厚照道:“別啊,父皇,兒臣只是出宮割了個麥子,隨后就回宮了。那兒臣回頭還能出宮嗎?”
朱祐樘本想直接嚴(yán)詞拒絕。
但看兒子那誠懇的模樣,又想到自己讓兒子出宮兩趟,好像還真有點收獲。
他隨即心軟了一些,道:“下次出去,不得惹事。”
“遵旨。”朱厚照笑著道,“兒臣答應(yīng),這次的事,只要王大伴不事后去找魏彬他們報復(fù),那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但王大伴,你弟弟戰(zhàn)別人的田地,還是以你的名義,你可記得歸還。公道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