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化”
有一次,吳起外出,遇到了一位老朋友,便邀請對方一起進餐。老朋友有事,吳起說等他辦完事回來后再一起吃飯。誰知天都黑了,這人也沒來,吳起就一直不吃飯等著。次日早上,吳起請人去把老朋友找來,直到老朋友來了之后,吳起這才和他一同用餐。
這是吳起在“有法必行”之外所持的另一理念:為人有信。后來,他又將其演化為“賞罰必信”。
吳起以為,憑借其“有法必行”“賞罰必信”的理念,他一定能夠得到衛國國君的賞識并大展宏圖。可惜他還是太天真了,衛國國君可以買其妻兄的面子,為其調解家庭糾紛,對吳起的政治理念卻毫無興趣。不僅如此,因為休妻并拒絕與妻子復合,吳起得罪了妻族,也進而得罪了國君以及很多權貴,他在衛國的政治前途一片渺茫。
韓非在“經文”中認定,吳起堅決休妻與文公揮淚斬心腹一樣,非其本愿,同時還為此忍受了內心的極大痛苦。他說吳起在那種情況下休妻,就像針砭背上的瘡疽,固然可以借此清除毒瘡,然而其間的苦楚,也只有當事人自己能夠深切體會。
或許吳起因為休妻確實承受了不小的壓力,但更令他不堪的,恐怕還是理想不得施展,志不獲遂。
休妻后果之嚴重,顯然大大超出了吳起的預計。
《紅與黑》中的于連對于走女人這條“捷徑”,倒是比吳起清醒和透徹多了。雖然他也失敗了,但失敗在他缺乏像吳起這樣正正經經聯姻的條件,而只能暗中以情人的方式與貴婦結交,其中所蘊藏的莫測風險,自然為吳起所不及。
某種程度上,吳起是自己把自己的鍋給砸了。
回過頭來說,按照吳起的條件,只要他愿意,也并非無任何仕位可居,但問題是他不甘心于此。
無獨有偶,于連在社會上得到的第一份職業,是去市長家做家庭教師。在一般人眼里,這是一份值得羨慕的工作,但于連的第一反應不是激動與欣喜,而是“我不愿做奴仆”, “讓我和奴仆一起吃飯,我寧可死掉”。吳起和于連的相似之處,是他們都需要一個不同于他人的起點,都擔心平穩的生活會磨掉自己身上的棱角和銳氣,都認為只有“在偉大事業的舞臺上顯露身手”,才是自己的宿命,這樣的生活才值得一過。
《紅與黑》中寫道,“世界好比一根竹竿,每個人都順著竹竿往上爬”。屈服不是吳起的本性,面對似乎已無路可走的困境,他的選擇是:既然眼前沒有現成的向上攀爬的梯子,沒關系,那我就自己打造一個。
困厄的外在環境往往更能激發人的智慧和力量。情急之下,吳起想到了散金求仕的策略。這也是先秦時期入仕的一個常見法門,就如同經商需要投入本錢一樣,從政也需要進行必要的投資。尤其在那個時代,縱橫家和士人們拿著銀子四處打點,尋找入仕的機會,乃是屢見不鮮的事。
吳起豁出去了,他四處奔走,不惜千金。然而,正所謂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除了衛國當時的政治氛圍根本不可能接納吳起的理念外,當然也不排除“休妻事件”負面效應的持續發酵。妻族既痛恨于他的決絕和執迷不悟,便利用手中所掌握的資源,不遺余力地對吳起入仕予以全面封殺,這是完全可以預見的情景。
吳起千金散盡,但最終還是未能如愿以償,回到家中依舊兩手空空,本來殷實的家境也由此開始敗落了。
現代心理學家分析認為,吳起的人格中含有兩種特質:進取性和侵略性,而且二者都非常強烈。正是人格中這種強烈的進取性,驅使吳起在即使什么都不做也照樣可以衣食無憂的情況下,選擇了不惜代價地四處謀求發展,然而現實卻給予了他無情的重擊。
對于年輕的吳起而言,求仕不成倒也罷了,因自己的一意孤行而給家庭帶來的破敗才是最讓他難以接受的。
正當吳起被嚴重的挫折感和焦慮情緒所包圍,對前途也感到極度迷惘之際,門外又傳來了各種嘈雜之聲:幾乎是一夜之間,吳起淪為了人盡皆知的“敗家子”。街坊四鄰都嘲笑他不自量力,明明日子已經很好過了,還非要癡心妄想,白日做夢地一心謀求做高官,結果愣是讓家里的一座金山化為了烏有。
世界一下子變得冰冷徹骨。鄉鄰們的無情嘲弄猶如在傷口上撒鹽,使吳起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心理上也因此瀕臨崩潰。
痛苦不堪的吳起突然暴怒。他心中尚未平息的緊張、焦慮情緒,迅速轉移到了周圍那些嘲笑者身上,他的人格中的第二種特質,即侵略性人格在此時終于被徹底激發出來。
吳起抽出寶劍,沖出門去,對著還在繼續嘲諷、毀謗、非議他的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見一個殺一個。后來一數,竟殺了三十多人!
此即“誅鄰止謗”事件。吳起的所作所為令人瞠目結舌,這也成為其人生履歷上的第一個污點。
《紅與黑》中的于連亦有著極端個性,作者在描寫于連的外貌時,用了令人印象極為深刻的文字:“(他)平靜的時候,閃耀出沉思和熱情,一瞬間卻流露出最兇狠的憎恨表情。”
就如同于連在環境逼迫下逐漸從一個純真青年轉變為“黑”的象征一樣,在人生理想之路都被堵死的情況下,吳起也“黑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