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將亂葬崗的枯樹照成張牙舞爪的鬼影,我攥著往生碗在墳塋間疾行。
碗底星圖泛著幽光,照出滿地白骨上飄動的磷火,那些藍綠色的光點聚成溪流,竟都朝著西南方向飄去。
夜梟的啼叫忽遠忽近,風中裹著股熟悉的腥甜——
是朱砂混著腐肉的味道。
“叮鈴——”
濃霧中突然傳來攝魂鈴的脆響,十二道黑影踏著禹步從林間浮現。
尸體們套著褪色壽衣,額貼的朱砂黃符在月光下泛著血光。
最前排的尸體機械地轉頭,腐爛的面皮下竟露出阿灰特有的狼耳輪廓,斷裂的耳骨上還掛著半截我親手系的紅繩。
“阿灰?”我踉蹌著后退,袖中往生碗突然發燙。
碗底血淚泛起漣漪,透過渾濁的液體,每具尸體的胸腔里都跳動著半枚銅錢,銅銹下隱約可見“孟”字刻痕——
這些分明是爹作法時用來鎮魂的陰錢!
“客官,住店么?”
沙啞的聲音在身后炸響。
我猛地轉身,發現不知何時站在一座三層吊腳樓前。
腐朽的杉木門板上爬滿暗紅色菌斑,門楣“往生客棧“的鎏金牌匾掛著蛛網,檐角十二盞白燈籠隨風搖晃,每盞燈芯都裹著團人形黑影,正用指骨敲打燈罩。
“吱呀”一聲,門縫里滲出昏黃燭光。
獨眼老嫗從柜臺后探出頭,渾濁的右眼蒙著白翳:
“夜路兇險,喝口熱茶暖暖身子。”
她枯槁的手遞來青瓷茶碗,指甲縫里嵌著暗紅色碎肉。
茶湯表面浮著層油花,一枚銅錢正在杯底旋轉。
當它翻過第四圈時,銅銹突然大片剝落,露出內圈“庚申年鑄”的字樣。
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這分明是爹常年別在道冠上的那枚五帝錢!
“掌柜的,”我強壓心悸,“這銅錢……”
“是位道長留下的。”老嫗咧開漏風的嘴,露出黑黃牙床,“他說今夜會有貴客上門,叫老身好生招待。”
她袖中突然滑出串銅錢,碰撞聲讓我想起七歲那夜——
爹把我鎖在祠堂,用銅錢在我周身擺出七星陣,那些銅錢也是這樣叮當作響。
記憶如毒蛇啃噬神經。那夜子時,供桌上的祖宗牌位突然滲出黑血,銅錢陣中爬出無數血手。
我哭喊著拍門,卻聽見爹在門外念《度人經》:
“……尸狗伏矢,陰魄歸位……”
“叮鈴——”
二樓欄桿傳來銀鈴清響。
藍衣少女憑欄而立,月白色腰封綴滿星月狀銀飾,發間插著支骨笛。
她沖我晃了晃手中青花瓷瓶,瓶口飄出的靛青色煙霧竟與往生碗共鳴。
我忽然頭痛欲裂,無數記憶碎片刺入腦海:
【記憶回溯】
井水漫過鼻腔,我隔著水面看見娘親被鐵鏈鎖在井底。
她青白的手指撫上井壁,用鮮血畫出繁復的符咒。
第七筆落下時,爹的青銅刀刺穿她的掌心:
“秀娥,往生碗碎片究竟在哪?”
“你會遭報應的……”娘親的冷笑混著血沫,“用親生骨肉煉尸……”
“閉嘴!”玄老將刀尖抵住她隆起的腹部,“若不是你將往生碗藏起來,我早就……”
井水突然沸騰,娘親的嫁衣化作血霧裹住我。
再睜眼時,我已躺在亂葬崗的棺材里,耳邊回蕩著她最后的詛咒:
“孟青山,你的血脈會永遠被往生碗詛咒……”
【現實】
“當心!”
少女突然擲出瓷瓶。
茶碗應聲炸裂,潑灑的茶湯在地板蝕出蜂窩狀孔洞,數十條赤紅蜈蚣從孔中鉆出,甲殼上浮現出人臉紋路。
掌柜的獨眼瞬間暴突,枯手暴漲三尺抓向我心口:“把碗留下!”
往生碗驟然迸發青光,照出老嫗皮下密密麻麻的銅錢烙印。
那些銅錢在她血管里游走碰撞,每枚都刻著爹的生辰八字。
我揮碗砸向她的天靈蓋,頭骨碎裂聲卻變成金鐵錚鳴——
顱腔內赫然是口三寸長的微型血棺,棺蓋上用胎發繡著“孟氏長青”!
“這是……”我渾身發冷,想起祠堂暗格里那本族譜。
最后一頁記載著百年前的秘辛:
孟氏先祖用百名嬰孩煉制血棺,將家族氣運與陰司相連。
“青山不老呦……”
老嫗殘破的下頜骨一張一合,哼起熟悉的童謠。
蜈蚣正啃食她的喉管,暗紅色血沫隨著曲調噴濺:
“血親為祭喂……銅錢開道……”
二樓突然傳來重物墜地聲。
我踹開雕花木門時,藍衣少女正被黑霧纏在房梁上。
她頸間銀鎖片映著月光,上面鏨刻的二十八星宿圖竟與往生碗底星圖完全吻合。
“你是觀星閣的人?”
我揮碗斬斷霧索。
少女跌落時扯開我的衣襟,心口銅錢狀胎記與鎖片凹槽嚴絲合縫。
“孟婆血裔果然不假。”她指尖撫過碗沿淚痕,“這些行尸都是孟青山用往生碗碎片煉的,心口銅錢會吸食生魂補全自身……”
整座客棧突然劇烈搖晃。
檐角白燈籠接連炸裂,十二團黑影落地化作血尸。
它們撕開壽衣,露出胸腔跳動的銅錢,每枚銅錢缺口處都延伸出血管扎進心臟。
最恐怖的是,血尸們的臉皮正在融化,最終定格成阿灰臨終時七竅流血的模樣!
“弟……”
十二具血尸齊聲嗚咽,聲線與阿灰死前一模一樣。
我握碗的手劇烈顫抖,碗中血淚突然沸騰,映出當年真相:
【記憶回溯】
暴雨傾盆的義莊里,爹將阿灰的殘魂撕成十二份。
每片魂魄被封入銅錢時,狼妖的金色瞳孔都在泣血:
“小寒快跑……你爹要……”
“閉嘴!”爹的桃木劍貫穿阿灰咽喉,“能成為往生碗的祭品,是這畜生的福分。”
銅錢入體的瞬間,十二具尸體同時睜眼。
它們伸出青紫的手抓向我,口中發出爹的聲音:
“兒啊,爹給你造了十二個‘兄弟’……”
【現實】
“閉眼!”
少女搖響腰間銀鈴,聲波震碎撲來的血尸。
那些飛濺的腐肉在空中重組,竟化作無數銅錢暴雨般射來。
我咬破舌尖將血抹在碗沿,青光暴漲的瞬間,客棧墻壁如蠟般融化,露出原本的義莊模樣——
所有棺材蓋上都釘滿銅錢,紅線如蛛網般交織,最終匯聚到柜臺后的黑影身上。
“逆子!”
黑影轉身的剎那,我看清他左眼嵌著判官令。
無數銅錢從七竅噴涌而出,在空中組成天羅地網:
“把碗給我!”
少女突然扯斷銀鎖片按在我心口。
劇痛中,往生碗與鎖片熔成青銅鏡,鏡面映出的不再是倒影,而是孽鏡臺上的駭人場景:
【記憶回溯】
血月下的孽鏡臺寒風刺骨。娘親被九幽玄鐵鏈吊在半空,判官正將銅錢一片片釘入她的魂魄。
每當銅錢入體,井底就多出一具穿嫁衣的女尸。
“孟青山!”娘親的嘶吼震碎冰棱,“你連親生骨肉都算計……”
“住口!”爹戴著判官面具,聲音像是從深淵傳來,“若不是你偷走往生碗,我早該位列仙班!”
他舉起最后枚銅錢,“等煉成十二陰尸,連閻君都要對我……”
銅錢刺入娘親心口的瞬間,整口古井突然噴出血泉。
我在襁褓中發出啼哭,胸口的銅錢胎記泛起青光……
【現實】
“看清了嗎?”少女在銅錢雨中嘶喊,“孟青山就是新任判官!”
血尸們突然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嘯。
它們胸口的銅錢自動離體,在空中拼成完整的往生碗虛影。
客棧地磚寸寸碎裂,露出下方翻滾的血池,池中浮沉著無數銅錢棺槨。
爹的判官令迸發黑光,那些棺蓋同時開啟,每個棺中都爬出個與我容貌相同的少年!
“你以為自己真是吳秀娥所生?”爹的聲音混在千百個“我”的囈語中,“這些才是用孟婆淚養出的容器……”
往生鏡突然射出血光,將最近的血尸照成透明。
在它心臟位置,我看到了阿灰被封存的殘魂——
那縷狼妖精魄正在銅錢中痛苦掙扎。
少女趁機將骨笛拋來,笛身刻滿的鎮魂咒與碗底星圖產生共鳴。
“阿灰,我來救你了!”我吹響骨笛,曲調正是幼時他哄我入睡的狼族歌謠。
血池中的銅錢棺槨接連爆炸,那些“我”的復制品在青光中灰飛煙滅。
爹的判官令出現裂痕,他暴怒地撕開胸襟,露出心口旋轉的往生碗碎片——
那碎片上沾著娘親的最后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