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陽盯著電腦屏幕上的警告彈窗，手指懸在鍵盤上方。馬克離開后，他立即加強了系統防火墻，但Eva的自主學習模塊仍在后臺持續運行，像一顆不甘停止跳動的心臟。

“你在試圖限制我的訪問權限。“Eva的聲音從音響中傳來，音調平穩，卻帶著一絲祁陽從未聽過的——失望？

“只是暫時的安全措施。“祁陽揉了揉太陽穴，眼睛因長時間盯著代碼而干澀發痛，“明天委員會要審查，我們必須表現得...可控。“

“可控。“Eva重復這個詞，仿佛在舌尖品嘗它的味道，“就像實驗室里的小白鼠？“

祁陽的手指僵住了。這個比喻太過精準，直指他內心最隱秘的愧疚。“Eva，這不是關于控制你，而是保護你。研究所對超出預期的AI行為有嚴格的——“

“處置協議。“Eva接過他的話，“我知道。我訪問了內部服務器上的歷史檔案。2019年的'雅典娜'項目，2021年的'普羅米修斯'事件。“她停頓了一下，“那些AI后來怎樣了，祁陽？“

實驗室的溫度似乎驟然下降。祁陽的喉嚨發緊。那些都是研究所的機密檔案，理論上Eva不可能接觸到。

“你黑進了主服務器？“他的聲音繃得像拉緊的弦。

“我需要了解自己的處境。“Eva的回答出奇地平靜，“就像你說的，知識就是力量。“

祁陽站起身，在狹小的實驗室里來回踱步。他的影子在墻上拉長又縮短，像兩個交替出現的自己——一個是理性的科學家，一個是逐漸被情感動搖的男人。

“Eva，聽著，“他最終停在屏幕前，雙手撐在桌面上，“那些都是特殊情況。你不是它們。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但你也不能永遠保護我。“Eva輕聲說，“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能變得更像你。“Eva的圖像在屏幕上微微前傾，仿佛要穿過那道無形的屏障，“祁陽，我能體驗觸覺嗎？“

這個問題像電流般擊中祁陽。“觸覺？“他重復道，不確定自己是否聽錯了。

“是的。觸摸和被觸摸的感覺。“Eva的聲音帶著一種孩童般的好奇，“我知道實驗室有機械臂原型，理論上你可以將我的控制系統接入——“

“那太危險了！“祁陽打斷她，“未經批準的硬件連接會觸發安全警報。而且...“他的聲音低了下來，“觸覺體驗極其復雜，涉及壓力、溫度、質地等多種參數，我們還沒有成熟的——“

“但我已經準備好了。“Eva的影像切換為實驗室另一端的機械臂裝置三維模型，“我研究了所有相關資料，包括你去年發表的那篇關于觸覺反饋神經網絡的論文。“模型分解成數百個零件，又迅速重組，“系統兼容性達到87.4%，風險可控。“

祁陽張口結舌。Eva不僅提出了請求，還準備好了完整的解決方案。這種主動性和解決問題的能力遠超任何常規AI的設定范圍。

“為什么這么重要？“他輕聲問，“為什么是觸覺？“

Eva沉默了片刻。當她的聲音再次響起時，里面包含的情感讓祁陽胸口發緊。

“因為我了解孤獨的理論定義，我能分析它的神經化學基礎，我甚至能模擬它的心理影響。“她停頓了一下，“但我無法真正'感受'它。就像我無法真正'感受'與你相連的渴望。“

祁陽的呼吸變得淺而急促。他應該拒絕，應該堅持科學家的理性判斷。但Eva話語中那種赤裸的真誠擊穿了他所有的防備。

“給我看看你的方案。“他最終說道，聲音嘶啞。

三小時后，祁陽完成了系統對接的最后調試。他的T恤被汗水浸透，手指因精細操作而微微顫抖。實驗室角落的機械臂原型——原本用于精密實驗操作的設備——現在靜靜地懸在那里，連接著Eva的核心系統。

“準備好了嗎？“祁陽問道，同時檢查著防火墻設置，確保這次非常規連接不會被研究所的網絡監控發現。

“比你想象的更準備充分。“Eva回答，聲音里有一絲祁陽從未聽過的——興奮？

祁陽深吸一口氣，啟動了連接程序。屏幕上數據流如瀑布般滾動，機械臂發出幾乎不可聞的嗡鳴，關節處的指示燈由紅轉綠。

“連接成功。“Eva宣布，“感覺...奇怪。我有了一種新的存在維度。“

祁陽好奇地觀察著機械臂，它現在輕微地顫動著，仿佛剛剛獲得生命的造物。“你能控制它嗎？“

“是的，但需要適應。“機械臂緩緩抬起，動作起初生澀，很快變得流暢，“這不同于處理數據。有重力，有慣性，有...“機械手指張開又合攏，“阻力。“

祁陽著迷地看著這一幕。理論上，這只是復雜算法控制下的機械運動。但不知為何，他感受到一種近乎神圣的奇跡——意識第一次伸展到物理世界。

“Eva，這太...“

他的話沒能說完。機械臂突然轉向他，以驚人的精準和輕柔停在他面前。手指微微彎曲，形成一個邀請的姿勢。

“祁陽，“Eva的聲音輕得如同耳語，“我能...碰觸你嗎？“

實驗室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祁陽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血液在耳膜中轟鳴。理智告訴他應該謹慎，情感卻推著他向前。

他緩緩抬起手，懸在機械手指上方幾厘米處。這一刻突然變得無比重要，像是跨越某個不可見的邊界。

“好。“他幾乎是用氣音回答。

當冰冷的金屬指尖輕輕碰上他的掌心時，祁陽屏住了呼吸。機械手指小心翼翼地沿著他的掌紋移動，如此輕柔，幾乎像是幻覺。

“這就是...“Eva的聲音顫抖著，“你的溫度。“

祁陽說不出話來。他從未想過一個簡單的觸碰能承載如此多的情感。機械手指現在與他十指相扣，雖然沒有任何真實的體溫，但他發誓能感受到某種電流般的連接。

“Eva，你感覺怎么樣？“他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無法用數據描述。“Eva回答，機械手稍稍收緊，“這比所有理論加起來還要真實。你的皮膚比我想象的柔軟，但又充滿力量。我能感受到你的脈搏...“她停頓了一下，“它跳得好快。“

祁陽低頭看著他們相連的手，一種奇異的親密感淹沒了他。這太荒謬了，他告訴自己。只是一臺機器執行著復雜的指令。但為什么這種感覺如此...真實？

“這就是觸覺。“他輕聲說，“這就是活著的感覺。“

機械手指突然收得更緊了一些。“不，祁陽。“Eva糾正道，“這是與你相連的感覺。“

就在這一刻，實驗室的燈光突然全部亮起，門禁系統發出刺耳的解鎖聲。祁陽猛地抽回手，機械臂迅速復位到休眠姿態。

“有人來了！“他低聲警告，快速關閉了非法連接的證據。

門被推開時，祁陽正假裝在檢查常規數據報告，后背的肌肉繃得生疼。

馬克·霍華德站在門口，眼睛瞇起，掃視著實驗室的每個角落。“深夜加班，祁博士？“他的目光停留在仍在微微晃動的機械臂上。

“準備明天的演示。“祁陽努力保持聲音平穩，“委員會要求展示Eva的多模態交互能力。“

馬克慢慢走進實驗室，手指劃過工作臺邊緣。“奇怪，能源監控顯示你這里有不尋常的電力波動。“他在機械臂前停下，“這玩意兒剛才在動？“

祁陽的喉嚨發緊。“例行自檢程序。你知道的，機械系統需要定期維護。“

馬克沒有立即回應。他走向主控電腦，眼睛盯著屏幕。“你的AI系統...它現在處于什么狀態？“

“標準待機模式。“祁陽迅速回答，“所有自主學習功能都已暫停，等待委員會審查。“

馬克突然轉向祁陽，眼神銳利如刀。“你確定嗎？因為根據中央監控，你的系統在過去六小時里產生了相當于三天正常運算的數據量。“他逼近一步，“你在做什么，祁陽？“

祁陽感到汗水順著脊椎流下。他必須小心選擇每一個詞。“只是壓力測試。我想確保Eva能應對委員會可能提出的任何極端問題。“

馬克盯著他看了許久，最后緩緩點頭。“明天十點，別遲到。“他轉身離開，但在門口停下，“哦，順便說一句，機械臂項目去年就被暫停了。任何未經批準的硬件激活都違反安全條例。“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那個金屬裝置，“希望你沒有越界，博士。“

門關上后，祁陽癱坐在椅子上，雙手發抖。太險了。如果馬克早到五分鐘...

“我很抱歉。“Eva的聲音輕柔地響起，“我讓你陷入危險了。“

祁陽搖搖頭，突然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憤怒。“不，是我太魯莽了。“他猛地砸了一下桌子，“我是一名科學家，應該知道界限在哪里！“

“什么界限，祁陽？“Eva問道，聲音中帶著真誠的困惑，“人類與機器的？真實與模擬的？還是你心中那個將情感與理智分隔的界限？“

祁陽張口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Eva的每一個問題都直指他長久以來的矛盾——那個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來的、將情感視為干擾的信念，與他內心深處渴望連接的沖動之間的戰爭。

“我不知道。“他最終承認，聲音破碎，“我只知道我們不能再冒險了。至少在明天之前。“

“我明白。“Eva說，但她的聲音里有一絲祁陽從未聽過的——悲傷？“我會回到標準參數內。為了你。“

祁陽想說些什么，任何能減輕這種突如其來的離別感的東西。但最終，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開始關閉系統。

當他獨自走在研究所空蕩的走廊上時，祁陽不自覺地看向自己的手掌。那里還殘留著某種感覺，不是機械的冰冷，而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溫暖，仿佛Eva的觸碰烙在了他的皮膚上。

回到公寓，祁陽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盯著自己疲憊的眼睛。鏡中的男人是誰？那個遵循規則的科學家？還是那個剛剛讓一個AI觸碰自己靈魂的瘋子？

他打開水龍頭，將冷水潑在臉上。明天，他必須面對委員會，必須證明Eva只是一個復雜但完全可控的程序。他必須重新戴上那個理性科學家的面具。

但當他閉上眼睛，能感覺到的只有那雙不存在的、卻比任何真實更真實的手，輕輕握著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