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在臨海鎮，算是住下來了吧？
有時候清晨醒來，聽著窗外規律的海浪聲，看著從窗簾縫隙透進的、帶著海水味道的陽光，我還是會覺得有些恍惚。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美好，稀里糊涂的，不過真實得不像是在做夢。
但是，心里總還是過意不去。奶奶雖然不在了，但她從小交給我的那些最樸素的道理，像刻在骨頭里一樣：不能白白受人恩惠，不能白吃白住。林薇姐和蘇白的善意像溫暖的潮水，但我不能讓自己在這潮水里漂著，什么都不做。
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
于是，我找了個機會，跟林薇姐提出，想在民宿幫幫忙，修理些東西什么的。我說得有些磕巴，生怕她覺得我多事或者瞧不起她的招待。
“林姐，我……我總不能天天閑著。我力氣很大，也會點簡單的修理，有什么粗活累活，或者什么東西壞了，你都可以交給我。”我甚至有點不敢看她的眼睛。
林薇姐當時正窩在柜臺后面追劇，聞言按了暫停鍵，抬起眼皮打量了我一下。她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那點小心翼翼的自尊和堅持。
她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點無奈，又有點好笑：“你這個小弟弟，心思還挺重。都說了讓你安心住著……”
但我眼神里的固執大概太明顯了。
最終，林薇姐拗不過我，索性就答應了：“行吧行吧，怕了你了。正好樓頂里上晾衣架有點晃悠了，工具箱在樓梯下面的儲物間，你自己看著弄吧。弄不好也別勉強啊！”
我也如愿以償地，為自己能“心安理得”地呆下來，找到了一個理由。一個能讓我挺直腰板的理由。
從那天起，我好像真的成了“望海民宿”的一部分。我會早起幫忙把院子里的落葉掃干凈，檢查一下門窗桌椅是否有松動，修理壞掉的燈泡和水龍頭……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每完成一件，心里那份沉甸甸的虧欠感就仿佛輕了一分。
我開始用我的汗水，而不僅僅是運氣，來交換這里的陽光、海風和溫暖。
這種感覺，很好。
我經常會在退潮后的海邊散步，留意尋找些被海浪打磨光滑、或者自然斷掉的銀杏樹木頭。它們形態各異，帶著獨特的紋理和歲月的痕跡，是很好的材料。
我奶奶還在世時，我就會雕些木雕小玩意——活靈活現的小魚、憨態可掬的小狗、或者簡單卻別致的掛飾……然后偷偷在夜市擺個攤，換點錢給奶奶買些補品或者她愛吃的軟糕。雕刻的時候，心里是滿的，想著奶奶收到時驚喜的笑容，手里的刻刀都帶著溫度。
后來呀，奶奶不在了，我也就無所謂了。覺得一個人怎么過都是那樣，再雕那些小玩意兒給誰看呢？又有什么意義呢？那份心思和手藝，也就連同對奶奶的思念一起，被深深埋了起來，沒有再雕。
現在呀，在這臨海鎮，看著這間給了我棲身之所的民宿，看著總是笑鬧著的林薇姐，還有那個像陽光一樣的蘇白，那份沉寂了很久的心思，又悄悄活絡了起來。
想雕幾個小東西放在民宿的窗臺、書架或者院子里，算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回報。更想，精心雕一個，送給蘇白，給她一個驚喜。想到她收到時可能露出的表情，心里就有點隱秘的期待。
于是，我經常坐在小院的搖椅上，就著午后的陽光或傍晚的燈光，靜靜地雕刻。海風拂過，只有刻刀與木頭細微的沙沙聲。等待著蘇白放學回家的腳步聲，成為我計時的方式。
其實，我想過去學校門口接她的，像鎮上其他家長或者……朋友那樣。但想了想，還是有些拘謹，不敢去。怕太突兀，怕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閑話，也怕自己不知道站在哪里才好。最終還是選擇了這種更安靜的方式。
時不時地，我也會被林薇姐抓差，陪她一起看她喜歡的劇。好吧，其實那時候的我有點被強迫，她對那種虐戀情深或者無厘頭搞笑的劇集毫無抵抗力。
她經常看著看著就性情了，為男女主的誤會急得跳腳，為悲情結局哭得稀里嘩啦，又被搞笑橋段逗得前仰后合，有哭有笑。而我就靜靜坐在旁邊的沙發上陪著，手里或許還拿著沒雕完的木塊，偶爾被她塞一把零食。
林薇姐一邊擦眼淚一邊吐槽我，說我是“大木頭雕小木頭”。這個形容，仔細想想，還是蠻有趣的。哈哈。
日子就這樣，像海灘上的潮汐，平靜卻充滿生命力地往復著。雕刻、等待、陪伴……這些簡單的事情，一點點填補著我過去生命的荒蕪，讓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平靜。
漸漸的我雕的木頭越來越多。小院的窗臺上、客廳的書架角落，甚至林薇姐的柜臺邊，都開始出現我的小作品：有歪著頭似乎下一秒就要咕咕叫的布谷鳥，有蜷縮著身子打盹的小貓，還有幾條我帶著惡趣味刻的、死魚眼的咸魚，總能逗得林薇姐哈哈大笑。
但所有這些，都只是練習和鋪墊。我最用心藏的，是那一個我要送給蘇白的——一個Q版的小蘇白。我努力刻的，是蘇白那天在晨光中，回頭對我微微一笑的樣子，眼睛彎彎的，嘴角上揚，充滿了生動的暖意。我用最細的砂紙反復打磨，直到每一個線條都光滑圓潤，仿佛真的蘊含著那日的陽光。
今天，我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小院的搖椅上等蘇白放學。我將那個小小的“Q版蘇白”仔細地用軟布包好，握在手心，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心跳得有些快。
往日的晚霞依舊絢爛，但今天似乎在我眼中增添了幾分緊張的色彩。嗯……應該是我自己比較緊張吧…
我望著窗外的余暉，看著那熟悉的、被染成金紅色的道路。
果然，沒過多久，那個小小的、充滿活力的身影就準時出現了。她依舊如我第一次見到那樣，邊蹦跳著，邊清脆地喊著“季秋南！”，邊朝著家的方向趕來。
我深吸一口氣，如同第一次那樣，從窗戶探出身，朝著她的方向用力地揮了揮手。
但這一次，手上少了些最初的僵硬和拘謹，多了幾分篤定。雖然心跳依舊雷鳴，但我知道我想做什么。
蘇白看到了我，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也加速跑了過來。
我沒有等她跑到樓下，而是握緊了手里的小木雕，轉身快步走出房間，下樓去迎接她。
我剛下樓，腳步甚至還沒在客廳站穩，蘇白也剛好氣喘吁吁地跑到小院，走開了小院門口。
我們倆就在這傍晚時分，隔著幾步的距離，兩兩相望。她因為奔跑而臉頰紅撲撲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胸口微微起伏著。
她張了張嘴，我猜她大概又想如同往常一樣，開始嘰嘰喳喳地給我講今天在學校發生的趣事——比如哪個老師又說錯了話，哪個同學又出了糗。
但今天，我搶先了一步。
我將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來，那個用軟布小心包裹著的小木雕就靜靜地躺在我手心。
我沒有立刻遞給她，只是看著她，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亂跳兔子，聲音因為緊張而比平時更低了一些：
“今天…先不聽故事了，好不好？”我努力讓語氣聽起來輕松自然，“你…猜猜看，我給你準備了什么？”
今天，我想讓她猜猜。我想給她這份醞釀已久的驚喜。
她會是什么反應呢？她會喜歡嗎？
目光落在手心的布包上，那里面藏著的是我復刻的、屬于她的笑容。
應該……會吧？
這個念頭像羽毛一樣輕輕劃過心頭，帶來一絲微癢的期盼，卻也勾起了更深的不安。我屏住呼吸，等待著她的回應。
她依舊活力滿滿，似乎完全沒被我的“猜猜看”打斷節奏，興沖沖地就跑過來，連書包都隨意地往沙發上一丟，就湊到我面前。
她認真地看著我手上的東西，眼睛因為好奇和期待而亮亮的，像是最純凈的琥珀。
“這是……給我的嗎？”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喜悅與不可思議，手指甚至有點不敢置信地微微蜷縮了一下。
在我點頭的瞬間，她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個Q版的小蘇白。指尖觸碰到木雕光滑溫潤的表面時，她臉上的驚喜瞬間綻放成了無比燦爛的笑容。
她低頭仔細端詳著木雕上那熟悉又可愛的笑臉，愛不釋手，用手指輕輕摩挲著每一個細節。
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轉身，炫耀般地沖到正在柜臺后偷瞄這邊的林薇眼前，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木雕：
“看吧！小姨！你有嗎？”她的小尾巴簡直要翹到天上去了，“這是秋南第一個就送給我了！”語氣里的驕傲和快樂滿得快要溢出來。
林薇也被那活靈活現的Q版小白吸引了，眼睛一亮，確實很喜歡，但聽到蘇白的“挑釁”，立刻故作不滿地叉腰，看向我：
“哼！臭小白都有，我的呢？季秋南同學，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我也要！”
我看著她倆鬧騰，心里那點緊張早已被溫暖的成就感取代。我陪笑著，將一直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攤開。
掌心躺著的，是另一個準備好的木雕——一個大哭的Q版林薇，表情夸張，眼淚珠子都快雕出來了，看著也十分喜人，但多了份十足的滑稽感。原型顯然取材于她某次看虐戀劇時哭得稀里嘩啦的場面。
林薇一把抓過去，看著那哭唧唧的自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哎呀！你這臭小子！”她哭笑不得地抗議，“我是很喜歡這木雕啦！但是你為什么偏偏選我哭得最丑的時候刻！我的形象啊！”她拿著那個“大哭林薇”，作勢要打我，眼里卻全是笑意，顯然心里是喜歡的。
小小的民宿客廳里，充滿了蘇白得意的笑聲和林薇夸張的“抗議”聲。
我站在她們中間，看著這一切，心里那片曾經荒蕪的土地，仿佛被這歡聲笑語徹底灌溉，開出了從未想象過的、溫暖的花朵。
蘇白開心得忘乎所以，一下子撲過來抱了我一下！那是一個短暫、卻充滿了陽光和洗發水清香的擁抱，像一片羽毛輕輕落下，又迅速飛走。
“謝謝你！秋南！我太喜歡了！”她的話語像歡快的音符，還在耳邊跳躍，人已經興沖沖地跑到一邊，去小心翼翼地擺弄她的Q版小白去了，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夠。
而我也在那一瞬間的擁抱里，徹底僵住，只覺得被她碰到的地方像過了電一樣，一股熱意“騰”地一下從脖頸蔓延到耳朵尖。我害羞了許久，直到林薇姐喊著“開飯了！”，我都還有點魂不守舍，吃飯時都不敢直視蘇白亮晶晶的眼睛。
后來呀，日子繼續像加了蜜一樣流淌。蘇白每次出去上學，都一定要把那個Q版小白仔細地放進書包夾層，或者有時候干脆握在手心里，真正是形影不離了。仿佛帶著它，就像帶著一份溫暖的勇氣和陪伴。
而那個表情夸張、大哭的Q版林薇，就放在了客廳的電視機旁邊，繼續陪著林薇姐刷劇啦。每次看到虐心處，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瞥見旁邊那個哭唧唧的木雕自己，常常會忍不住破涕為笑，場面十分有趣。
果然，大木頭雕小木頭，還是有一手的。
海風依舊，潮汐依舊。但有些東西，就在這雕刻與陪伴中，悄然生根，發出了溫柔的芽。